平地凿凹,井泉深深,一口井,一潭水,一汪情。忆往昔,水井如花,遍地开放;如今无须坐井观天,井已寥若晨星。
十年前,曾在新民晚报上读到过一篇文章《老上海的水井》。作者说,解放前上海郊区有井2万口左右,1966年,市区有井12219口。后来与亲戚中的长辈拉家常,得知1962年松江自来水厂建成供水后,城区居民饮用水逐渐告别水井,而农村仍在使用。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小时候最疼我的外婆在父母的一再劝说下,终于同意从外地乡下到松江城里来养病。未曾料及的是外婆来后第三天,便叨唠着想回去,说喝不惯城里自来水的味道。此后的一年里,我经常担着一对白铁皮水桶,从莫家弄前往城北村里的一口水井,一趟趟挑回清凉的井水给外婆煮粥、下面、烧水喝。外婆心里暖,胃口开,夸我孝,并说松江井水好,和她乡下的一样甜。正是这些往事让我感怀,水井不仅是生命的源泉,而且是静水流深的乡愁记忆。
▲ 王子彝宅水井
吃水不忘挖井人,怀揣这句老话,去了松江西部老城,亦即仓城历史文化风貌区。这里挂牌保护的存世老建筑数量接近松江半壁江山。我一路走一路看,步入已修葺的王春元宅、徐氏当铺、王子彝宅等处院落中,欣慰地见到沉浸岁月的瓦壁水井,既不枯竭又不满盈,一口口老井像守护院落的老人,端坐在那里,晒着春暖的阳光,温柔敦厚,安祥平静。我环顾四周并躬身下探,从老宅子的建筑年代和井身为瓦壁用材上判断,仓城街区的存世水井,以清代中晚期居多,结合明代颐园、大仓桥等一并观赏,便知"处商必就市井"之俗,可以印证仓城在明清时期的繁华景象。
云间一轮月,浸润一颗心。古老的水井,让人梦魂萦绕,浮想联翩。仓城玉树路启安弄18、19号内,王春元宅西天井中有座瓦壁老青石井口的水井,我曾在此佇立许久,思接王家滩上的王氏宗祠。该祠建于清末,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二甲第二名王春煦家族宗祠。永丰8大姓中,王氏为第三大姓;居住在松江西部老城区的王氏,人丁兴旺,启安弄17号的王氏五房宅即为例证之一。由王氏宅、王家井而思《周易》井卦,美意多多。天井中有井泉的人家,财源滚滚,取之不竭;井水招财且养人,年丰人寿,多子多孙。更有意思的是,当地明代颐园修缮时,发现且浮居与假山之间的一方水塘下有口井泉,并有水道潜通外河,即便外河干裂露底,园中水塘仍有浅显波光。想到这一层,尤感古来得风得水的仓城,"上源天日,下委海王",历史之凹中折射出的吉祥之光,辉映古今,地久天长。
"世人尽知穴在山,岂知穴在方寸间。好山好水世不欠,苟非其人寻不见。"我在仓城老宅水井旁自感不虚此行,同时怀想曾饮井水长大,后来外出做官的松江人,如明代袁凯《京师得家书》诗云: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别无语,只道早还乡。"小草峦山,古贤怀乡,常用"井"或"闾井"指代家乡或故乡。我想,作为我们精神原乡的故乡,不仅仅是梦中的风和雨、烟和云,更应是可以回得去的地方。叹松江仓城,风物犹存,老井尚在,所以我回了又去,去了又来,就是想留住心中的那片云彩。
▲ 原松江镇斜桥路102号老宅水井
松江志书条目中,山水街巷牌坊桥梁,应有尽有,却未见井之源、井之用、井之俗和井文化专记。也许是志书体例所限,或许是归入了山水景观和家园别业之中,也或是缺少考古发现,身在山中未识宝的缘故所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哲人解说起来,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我知道自己博览有限,很难写好这篇说井的文章,但意识的能动性激励我由近而远,向着云间深处追寻,去看春风翻书,字里花开,行间泉涌。
在我读过的志书中,以下古井史书有记:一是"八角井"。《娄县志》载:八角井,在张泾桥西,俗传晋陆氏外厨井也。其水通海,岁旱投铁简其中,云能致雨。"南宋华亭人许尚《华亭百咏·八角井》诗叹:浚极疑无底,丰棱定有因。沈沈中夜月,照影属何人?"二是"瑞光井"。清代唐天泰《续华亭百咏·瑞光井》诗注云:"在超果寺西庑下。宋太平兴国中僧庆依奉钱王宫中观音像来云间,像舒祥光如虹,贯此井,因名。复睹金鳗之异。"明代袁凯和夏原吉作《一览楼和韵》诗中有"波涵秋影鹤滩远,天接瑞光鳗井寒"的诗句唱叹。三是"丹井灵源"。辰山上古有甘白山泉和西潭等胜景,相传吕纯阳遣迅雷在山中凿一井,以助明初彭素云仙翁即彭真人修炼。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梅村《九峰草堂歌》云:"仙井曾经鬼神凿,九还洗出桃花红。霓旌羽节往来过,月明鸾鹤吟天风。"四是"梅影井"。此井在东佘山沸香泉下,《佘山小志》称:"井傍有古梅树,树影入井,历历如绘,故名。"五是"上清泉井"。据《干山志》载,井在天马山中峰周宣抚祠下,宋征士周镛所凿,深四五丈,通体块石,上刻"上清泉"三字。六是"鸡眼井"。《松江县志》记机山有一泉,旧名光眼潭,状如双目,后易名坎离泉,俗称"鸡眼井"。
▲ 静安寺前俗称海眼的沸井
诚然,史书记载的松江井,远不止这些。据说松江全节堂旧有全节井,饮此井水的守寡之人,须受封建礼教约束,全节而终。还有些传奇的井,充满玄思遐想。例如,相传很早以前,华亭地有涌泉,云是"海眼",立石幢以镇之。这个石幢就是现存于松江中山小学校园里的国宝唐经幢。其实,全国不少地方有海涌泉、井通海的传说。清代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咏静安寺井,叹"昼夜沸生鱼蟹眼,底通海眼说何凭。"作者自注云:"涌泉在静安寺前,昼夜沸腾,俗称海眼。甃石为井,作亭其上。"地有涌泉是真,是否底通海眼不得而知,权当是诗人的奇思妙想。又如,史载"五色泉"在西湖(即松江府城西隅瑁湖)道院内,相传葛雅川(葛洪)炼丹西湖上,丹成,投水后,常涌五色泉。今松江醉白池公园有"五色泉"景点。既然五色泉在西湖道院内,遐想起来,应有炼丹井才是。还有小昆山上古有白驹泉,又名寒泉;右侧有一泉,早枯。有人说像一对牛眼睛,也有人说是双眼井。《松江县志》引《峰泖胜概》记载,乾隆皇帝曾密访小昆山,在此系马饮水喂料,并在石板上书"白驹泉"三字,附诗一首:"铁笔点顽石,龙马饮玉泉。晶莹三尺水,照罢一身寒。"这些传闻,云里雾里,就不多加赘述了。
值得一说的是,明代松江陈子龙,得知上海徐文定光启先生的遗稿《农政全书》尚未付刊,便从徐光启的孙子徐尔爵处借得手稿,花了一年时间,专心致志整理编定,使这部农业科学巨著得以成书面世。徐光启《农政全书》中有专门论井的篇幅,如井形与水质,井与农田水利,南、北方不同的井,深浅不一的井,井盖与井栏配套的井,以及桔槔辘轳的汲水之利和凿井而饮的社会理想,真乃说不完井的百般益处,道不尽井的脉脉情深。统而论之,徐光启云:"井,池穴出水也。《说文》曰:清也。故《易》曰:井冽寒泉食。甃之以石,则洁而不泥。汲之以器,则养而不穷。井之功大矣。"
井之功,龙神惊!故,《周书》曰:"黄帝作井",《淮南子》载:"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一一将作井之功归于帝王和先哲。其实,人类从利用天然积水坑到开凿水井的历史远早于黄帝、伯益生活的时代。走笔至此,问上一句:中国最早的水井诞生在哪里?我原本以为,这一答案是明确的,即距今70OO年的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水井。然而,越来越多的考古研究成果,将中国水井发祥地指向了史前的上海九峰周边地区,即今天分别享誉"上海之源"和"上海之根"的青浦和松江。
▲ 崧泽遗址中的马家浜文化水井
今年抗"疫"宅居家中,读《吴越文化志》《考古上海》《实证上海史》等书籍,从中得知河姆渡文化分为四期,水井发现属河姆渡文化三期,是河姆渡遗址晚期堆积,绝对年代距今6000至5600年,不属于人们一般认为的距今7000年的河姆渡早期文化。董楚平、金永平、张明华、陈杰等专家的专箸中,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即崧泽遗址发现的两口距今6000年的马家浜文化晚期水井,是目前我国发现最早、最典型、实证资料最为完备可靠的水井。
崧泽遗址在青浦区赵巷镇崧泽村,北距松江天马山5公里。1987年,松江和青浦都接到市里筹挖油墩港的计划安排。油墩港北段河道在松江境内北过青浦界后要经过崧泽遗址西向的保护范围,先行抢救性发掘,随之发现了两口马家浜文化晚期的直筒腹水井遗迹。这是继1980至1982年期间,在松江昆冈公社汤庙村遗址发现崧泽文化有距今5000多年水井的又一喜讯。因为长江下游地区和黄河流域的早期水井,大都以5000年左右的发现为主。所以,大喜过望。
松江汤庙村遗址发现的4口水井中,残存井筒深2米的1号水井属崧泽文化晚期,形制为中腰微鼓的直筒形水井,井壁以芦苇作经,竹片作纬,成圈箍状支撑。相对于崧泽遗址发现的马家浜文化晚期残深2.26米的土构井、井壁无任何加固材料而言,是一个继往开来的重大历史进步。细说起来,青浦崧泽遗址发现的土构井,表明最早定居古冈身以西的马家浜文化晚期先民,已具备自觉开发利用地下水资源的技能,从而不再惧怕海水倒灌或洪涝灾害影响饮用水源,可以致远而行,远离地表水行至更广阔的地带定居生活;而在松江汤庙村遗址发现的芦竹井壁结构的直筒形水井,则以更高的技术含量,更严密的安全加固措施,保证取水器碰壁也不会伤及井壁,导致泥土脱落,污浊水源。如此,不仅在固水井、洁水源上迈出了新的一步,而且发水井始用建材加固井壁之先声,催生三百六十行中的"井匠"崭露头角,并世代相传匠心打造之功。故,松江汤庙村发现的崧泽文化晚期芦竹井壁水井,在中国早期的水井中具有典型性和社会文明进步意义,是继崧泽遗址发现马家浜文化晚期土构井的又一座中国水井里程碑。
▲ 广富林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人有后裔子孙,井有薪火相传。据初步统计,仅松江广富林遗址就先后发现了古代水井700口左右,其中包括300多口周代和汉代水井。值得一提的是,广富林周代石圈木壁井,是继青浦朱家角镇西漾淀发现距今4500年良渚文化木筒壁水井的延续和发展。此外,1981年11月,在松江天马公社南横大队发现一口由8只大型陶圈相叠而成的南北朝时期的陶井;随后又相续唐宋时期的榫卯接缝砖壁井,明清时期的瓦壁井,由此谱写出承前启后的一路云间"井"观。
▲ 东佘山采茶
当代松江,不乏井文化故事传承。如景德路明代素园院落中原有一口老井,新中国成立后此处长期用作机关幼儿园,顾及小朋友安全,井被填没。时下,素园琴馆老师鼓励学生刻苦习琴,讲述陋巷井的故事,"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又如佘山品茗,怀想陈继儒论茶,畅说施绍莘的西佘山居,叹曲径、方池、斜桥,梅影、杨影、柳影,赏山骨水肤,修竹林秀,花木之胜。在这样的美丽景色中,若是用山泉水泡茶,品峰泖浪仙施绍莘《西佘山居记》中语:"北山泉者,山居之井名也,清淳芳美,甘比惠泉",然后思接离佘山不远的青浦山水,追忆因"福泉井"得名的福泉山,便会有一路井泉相牵一家人的井缘幸福感。若是明月当空,九峰举杯,先酌古井贡酒、水井坊,再品总部驻地松江九亭的来伊份"醉爱"白酒,山与泉,井与酒,便会溢出诗酒情长的豪放或缠绵。叹井如一面镜,人生一杯酒,从满月到祝寿……
井,映照天光云影,渊默潜流,福泽绵厚,深藏一座城市最纯洁的"天性"。清洌的井泉能冼涤灵魂,也能让人饮水思源,感恩不尽,帮助别人,成就自己。井边的一个故事,可以令人感悟;一个富有哲理的生动阐述,可以让人警醒。记得松江有位区领导,曾就机关干部下基层存在的问题打了个比方,像皮球掉在水井里,从上往下看,似乎沉下去了,从下往上看,皮球仍然浮在水面。这番言简意赅的话语,倒是让我想起曾经在炎热的夏天,把西瓜吊放在井里的沉浸往事。是的,那些曾经与爷爷奶奶生活息息相关的老井,伴随华亭唱晚,沧桑迟暮,已多为梦里烟云;但一口口存世老井,辉映满天繁星,吸引我们的子孙忘言倾听,感知以小见大,是井的胸襟;清澈甘洌,是井的品性;共井为邻,是井的温情;虚怀若谷,是井的底蕴;造福苍生万物,是井也有心甘愿默默奉献的大美沉静。思怀云间水井,令我俯首恭敬,神游活水源头,静听井底接地气的心音,在与井泉的对话中,找回了一种久违的心灵共鸣。故而感言,载誉中国水井发祥地的青浦和松江,更应在折射井之源光环的故乡,将一句荣耀,化为井泉深深的隽永传承,让承载历史之凹的井文化,成为新时代云间泉涌井喷的新景象。
编辑:孙欣祺
来源:人文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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