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儿女,自然少不了买童书、购绘本,时间一长,竟也占满了两个书架。陪孩子读书,也几乎成了雷打不动的日课,尤其是因疫情而宅家期间。
在还算为数不少的中西绘本里,不到三岁的儿子发现了《黑猫警长》后,爱不释手,每天都会央着我读上一会儿。平时他自己玩耍时,最爱沉浸在黑猫警长的角色里,而家里其他人都成了他眼中的白猫警士、白鸽侦探。虽然好几次我都想把这套绘本偷偷藏起来,好让他更多地去看其他的,但瞧着他如此喜爱,终于还是忍住了。
最近每次给他读书时,我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他认识那么一两个字。几天下来,“小”字大概因为简单,频率出现也高,算是牢牢记住了。加上我略带夸张的鼓励,他高兴起来还会从各种绘本中找出“小”字来让我看。
有天晚上,他又挑出了那本《黑猫警长》来让我读,没等我把一页读完,他就急着往后翻,似乎找什么。我问他干吗。他说从里面找“小”字。好吧,我就开始和他一起找。找来找去,我突然发现,整套《黑猫警长》竟然几乎没有“小”字,除了《爱吃红土的小偷》中出现过“小偷”和“小白兔”的“小”字。
说起《黑猫警长》来,我对这个故事别有一种感情。从小生活在农村的我,接触到的第一部动画片,应该就是《黑猫警长》。记得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家里有事,按当时农村的规矩,需请县城电影放映队来村里放电影,爸爸去点的片子竟然就是《黑猫警长》。晚上,父老乡亲看到银幕上打出这几个字时一片惊呼,继而有人窃窃私语,似乎表达对我爸爸选片的不满。村里有人家遇婚丧嫁娶大事总要请电影队来放一场,但从来没有人放过动画片啊!等到电影结束了,不满的观众们似乎也都带着点开心和满足搬着板凳离去了。
爸爸点《黑猫警长》,这绝对算是村上的新鲜事儿了。记得儿时农村算是有点现代气息的群众娱乐活动,恐怕主要就是偶尔在麦场空地上放电影。当时片子无外乎打打杀杀的武侠电影,太平天国、黄飞鸿、霍元甲、陈真之类最多,还有就是革命和战争题材的,当然也有少数爱情片。城市的文化事件或迟或早总会传到农村来的。后来电影《红高粱》也曾很快出现在农村的麦场球场空地上,当时懵懂的我对大人们谈论《红高粱》时那种诡异的窃喜和神秘还曾心生好奇。
《黑猫警长》是我接触动画片的开始,自然印象深刻,后来虽然又断断续续看过其他国产动画、小人书、绘本等,也看过《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等国外的这类动画或童书,可是后来每当提起儿时的童书动画等话题,首先冒出来的还是黑猫警长的形象。这真没办法。
现如今,在手头这整套《黑猫警长》里,几乎见不到一个“小”字,我对这个发现有些吃惊。我给儿子读的《黑猫警长》是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随手搜了一下,《黑猫警长》系列的绘本种类相当多,很多出版社都进行过改编出版。我不能一一查找对比所有版本,但估计情形差不多,缺乏“小”字的现象一定都存在。因为原版的黑猫警长动画片的故事和形象决定了这一点。
我突然隐隐意识到,做了父亲的我心里不是很想让自己的孩子过多痴迷于《黑猫警长》,可能和这个“小”字的缺失有那么点关联。
《黑猫警长》里的主人公黑猫、白猫、白鸽、搬仓鼠、狐狸、母鸡大婶、猴医生、大象、豪猪、河马、黑蜂等等形象,诚然都是动物,但它们却算不上是“小”动物,或者说它们都是“成年”后的动物形象。这些“成年”的动物构成的世界,实际上是成人世界的翻版。最能体现这个特点的,大概是这样一个情节:搬仓鼠想讨好和贿赂收买黑猫警长,竟然会偷了母鸡大婶的鸡蛋,再通过狐狸大婶送给黑猫太太,而黑猫太太欣然收下,黑猫警长发现后将狐狸大婶教育一番。细细思量,这个故事情节,何其成人化!
《黑猫警长》中动物形象之间的关系,全部是仿成人世界的关系。黑猫警长是执法者、秩序的维护者,搬仓鼠是罪犯,大象、豪猪之类的是被怂恿的帮凶,袋鼠、狐狸大婶、黑猫太太是犯无心之过的群众,如此等等。当然,所有幼儿文艺固然都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空间和成人世界,但是问题是“成人世界”和成人思维不是一个问题。成人世界的复杂甚至卑污,很多时候成人思维难辞其咎。这种成人思维的形成,毋宁说是一种“成长之恶”。正因为这种“成长之恶”,成人世界更缺失儿童思维,也更应呼唤儿童思维。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快乐王子》,虽然透露的也是现实成人世界的一角,但那是儿童眼睛里的世界,是用儿童思维体察和眼光打量后的成人世界,而非仅仅用成人思维创造的“童话世界”。
包括《黑猫警长》在内的不少国产故事,往往难脱成人思维中的成人世界和关系,只不过其中的形象取自小动物罢了。然而这些动物形象的直接代入、替换,并不能抹掉创作者的成人思维和眼光的底子。所以,是否是儿童故事,关键并不在于故事中的形象是不是动物,而在于作者的改编是否切近于儿童的眼光和思维。看来《黑猫警长》绘本“小”字的鲜见,恰恰暴露了一个大问题——儿童故事的成人化。“小”字,其实是童趣的一个很重要的入口,是唤起童心、擦亮童眸的关键,那纯真、稚拙和可爱的空间,必须由创作者内心的“小”来开启。
第二天,我把这几本《黑猫警长》悄悄放在了孩子书架的最上方,希望他不要看见。可是,等放好后,我心里竟生出一点莫名的哀伤和不舍,《黑猫警长》毕竟曾伴随过我的童年,《黑猫警长》之于我们这一代人,就像《欧阳海之歌》《草原英雄小姐妹》之于我们的父辈。确实,情感这东西真的有点复杂。
2020年4月3日于南京羊山湖
作者:赵普光
编辑:潘向黎、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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