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去丘吉尔学院赴约,走过一段熟悉的幽静小路,路旁一大树雪白的花,开得纷纷纭纭。
春天是剑桥多么好的季节。
太阳暖暖地照下来,常常一整天,到处都沐浴在一片明亮的橘色光芒里。抬头望去,天空中除了偶尔吹过去的云,只是一顷透明的蓝。风还是大,但风里多了草叶和花的清香。白天明显变长了——傍晚六七点,若在冬天里,早已黑透,现在恰是夕阳西斜、熏风拂面的时光。雏菊像活泼俏皮的小姑娘,顶着花帽子,叽叽喳喳聚在各处。华兹华斯诗里的黄水仙,从田野上,花圃里,绿草掩映的小径边,一小丛一小丛地冒出来,在风里摇动着金色铃铛般的花朵。白色和粉色的花,分不清是樱花、梨花还是别的花,一树树地开,软缎似的花瓣撒到空中,地上,行路的人头上肩上。
那天去丘吉尔学院赴约,走过一段熟悉的幽静小路,路旁一大树雪白的花,开得纷纷纭纭。一个骑单车经过的少年,在疾行中,忍不住从车座上站起身来,高擎着手,伸进头顶掠过的一大丛花枝里去。我也忍不住向迎面走过的一位女士打听这树花的名字。她高高兴兴地停下来与我闲聊。这,大概是黑刺李的花吧,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树边上,就着开在低处的一枝花,数了数花瓣,又仔细将枝条打量一番,告诉我,看花瓣的数量和花序,这应该就是黑刺李的花。那么,我是遇上了一位植物学家吗?我笑说。她也笑了。我们就在这飘浮着浅淡花香的树丛下,高高兴兴地道别。
还有雪滴花,起初我以为是水仙的另一种。一丛一丛,吊铃似的洁白花朵,开在葱绿的茎叶中央,又都羞涩地垂向地面。朋友乔告诉我它的名字,snowdrop,雪滴。真是浪漫之名。坐在丘吉尔学院的餐厅里,跟乔还有他介绍相识的另一位朋友乔纳森一边午餐,一边神聊。乔纳森是丘吉尔学院的入学导师,也是儿童文学研究专家。他是威尔士人,风趣幽默,热情爽朗。我们谈儿童文学,谈方言文化,又谈到美国的选举。太阳光从通往餐厅步梯的大玻璃墙直照进来,倾泻在入口,暖意融融。用完餐,我们踩着闪闪的阳光,步出餐厅。
那样美妙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又好像隔了一个世纪般的遥远。
从三月中下旬起,英国实施社会疏远、继而宣布封锁政策后,这样好的景致,只能从窗里往外看。眼看着向阳的客厅窗口,不知名的灌木渐渐绽开粉色的花簇,而后谢了。铺在地面的绿色植被,一直以为是草,现在开出了蓝茵茵的小花,在窗下连片起伏地蔓延。蒲公英的绒球,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结在花丛中央。风吹过去,小绒伞们都纷扬飞起,落到明年准备生根的土地里去。
现实生活却很难浪漫起来。网上社交群里,大家紧张地讨论着超市里缺货的情况。有伙伴刚从超市返回,发帖告知同伴,许多紧俏的食物买不到了。不少人把超市里随手拍的照片也贴出来,那些空荡荡的货架,因为自己熟悉的缘故,比新闻报道里看到的消息更加感受真切。差不多有两个礼拜吧,货架上的鸡蛋都是空的。那是上下七八层的高大货架,过去几乎全是满的。前路迷茫,大家只好互相鼓气取暖。有人在讨论群里愤愤地安慰大家:我不相信那些鸡不下蛋了。现实的无奈里,笑得人迸出眼泪。
越是焦虑紧张,越是感到这幽默的一笑,多么难得地珍贵。封锁初期,官方强烈建议,即便在家工作,应尽可能保持日常工作的常规程序。于是就有好顽人士一本正经地传上“乘地铁”的照片。“地铁”里自然是没有座位的,眼见各位君子同仁手握扶杆,挂着标配的耳机,认真站着刷手机。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握着自家浴室里隔水帘的挂杆,其认真逼肖,令人哑然失笑。谁说挤地铁不是“日常工作的常规程序”?想象每天出工挤地铁的日常,实是苦差。现在因为疫情被迫居留在家,想起这枯燥的日常,又有了另一番滋味,细辨起来,竟是亦苦亦甘。
乔担心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疫情之下,生活和情绪都容易受挫,一再写信来说,如遇任何困难,随时联系他。此后,除了工作联系,每隔近两周,他都会传来一个check in邮件,问候并确认我和家人无虞。一切骤然停摆,对许多人来说,心理上确是一道大坎。我跟纽卡斯尔大学的同行通信,得知封锁初期他们正在着手做的准备工作,无关专业,而是疫情期间团队内的心理支持。封锁以来,英国各地发生了若干因精神压力导致的家庭谋杀与自戕,其中一例就在剑桥边上,令人唏嘘。家庭暴力的案件数量也直线上升。
时世艰难中,有人发明了简单而温暖的互助卡片,上写着志愿者的姓名、住址、联系电话,自行打印,在社区传播,为了给恰好处在困境中的人提供必要的帮助。面对着英国每日不断上升的确诊和死亡数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善念,在卡片底下承诺“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在候”。社交媒体上,大家纷纷转发剑桥各家医院接收捐赠的链接。我曾带孩子去看过急诊的艾登布洛克医院,是剑桥城代表性的一座医院。记着那里医生护士的耐心和友善,我打开了医院网上捐赠的页面,费了一番周折,总算顺利走完捐赠流程,了却一桩心愿。
每每这样的时刻,文明与野蛮,启蒙与愚昧,大概总是空前醒目地如影随形。纯粹为了宣泄莫名的愤懑,社区间一度出现了各种仇医行为。有医护人员因被认作与病毒有关的扩散者和传播者,在上下班途中遭到莫名的暴力袭击。一些NHS(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工作人员只好选择着便服出门,也不敢佩戴工作证。还有护士遭到所在小区居民的仇视与驱逐。
但另外一半的故事是,年轻的护士清早去上班,一脚踏出门外,意外迎来邻居们热情的掌声和温暖的礼物。3月26日晚八点整,从王室、首相到普通民众,全英国人相约走向窗前、阳台、门廊,一起为坚守在前线的NHS系统医疗工作者鼓掌。那个晚上,我们站在客厅大开的窗前,也把手掌拍得通红。此后,这成了全英国每个礼拜四晚上八点的固定仪式。很快有人嫌拍手掌不够响,亮出各式助阵的“乐器”,从锣鼓喇叭到锅碗瓢盆,巴不得在静默了一个礼拜的街巷里,弄出最响亮的声音。
疫情当前,一己之“我”似乎太渺小,太脆弱,不得不向“我们”借取更多的勇气和温暖。所以,当二战中生还的99岁老兵汤姆·摩尔推着助行器,发愿100岁生日之前,在自家庭院里走满一百个回合,以为NHS筹款一千英镑,他的行走在公众中引发了强烈回响。那些日子,“每日邮报”网站关于这场特殊的筹款活动的消息,比王室、明星的报道更引人注目。BBC直播了他充满仪式感的最后一圈。镜头下,一个普通老人艰难而缓慢的勉力行走,助行器触地的轻响,还有近在眼前的终点,明明是日常,却令人动容。最终,这次筹款的总额超过了三千万英镑。汤姆队长的名字,也成了这个春天的战时氛围里英国精神的某个符号。
约翰逊宣布解封计划的第二天,我按照诊所网上的预约,去药店取药。这是近两个月来,我第一次离开小区,前往市中心。单车行过之处,田野已覆盖上厚厚的绿意。春花谢尽,换作一树树稠密的枝叶。骑过剑桥大学图书馆旁的林荫道,路两边的树阴,浓密得像要滴下绿来。一只褐色的短尾巴鹿,从一边栅栏钻出油亮的身子,悠悠踱过路面,消失在另一边的林子里。国王学院对面,往日喧嚣的露天市场,现在一片空荡,却从哪里传来了说话和轻笑的声音。我忍不住侧头张望,看见了远处摆着蔬果的三两摊位。木头架子上一点点红绿橙紫,那样的小而零落,却那样让人感到愉快。
我踩动单车,从这一点点彩色的画面里,愉快地穿行过去。
2020年5月13日 于剑桥
作者:赵 霞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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