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在北京家中 潘德润摄(1962年)
一
最初知道李季的名字,是在语文教科书上,里面有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的节选,读起来朗朗上口,引人入胜。文学界的泰山北斗对这部长诗推崇备至,评价很高。茅盾说:“这是一个卓越的创造,说它是民族形式的史诗也不过分。”孙犁说,“这是完全新的东西,是长篇乐府”,是“开一代诗风”的“不朽之作”;还说,这“绝不是单凭采风所能形成的,它包括集中了时代精神和深刻的社会面貌。李季幼年参加革命,在根据地,是真正与当地群众血肉相连、呼吸相通的,是认真地研究了民间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他不是天生之材,而是地造之才,是大地和人民之子”。毋庸置疑,李季是新中国文学史中的重要人物,是中国诗歌民族化大众化的探索者,是一位有独特艺术个性的淳朴的诗人。
记得我刚调到中国作协不久,就听到不少关于李季的故事。说他尊重关心爱护老作家,不管大事小情,事必躬亲,全心全意为老作家服务,老作家们有事也都愿意找他。曹禺到新疆体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风情,为创作话剧《王昭君》做准备,就是他一手组织安排的。1978年秋天,他亲自去天津,请孙犁来北京开会。孙犁本来不愿打乱自己的生活规律,按照会议日程活动,但有感于他的热情,不仅来了,而且坚持了一个星期,直到把会开完。1980年春天,中国作协组建访日代表团,原拟请一位老作家率团岀访,但日方说,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是读书家,年轻时读过巴金的书,如果巴金来访,他愿出面会见。李季为此先后两次专程去上海,劝说巴老。开始时,巴老没有答应,一是觉得代替那位老作家当团长不合适;二是有许多东西要写,抽不岀时间。但李季说,作协工作现在刚刚恢复,您日本朋友多,再加上日本首相会见,影响大,对今后发展中日友好、扩大文化交流有利。巴老一再犹豫,最后勉强同意。事实证明,巴老率团出访,受到日本朝野的热烈欢迎,有力地促进了中日友好关系的发展。
李季在第四次文代会上(1979年11月)
他关心青年作者的成长,想方设法为他们的写作创造条件。1965年,他在来稿中发现天津海洋渔业公司一位叫王家斌的年轻海员,写海洋生活很有特色,就把他请到编辑部,推荐他读《冰岛渔夫》《蟹工船》《白鲸》《海底两万里》等书,并指派编辑帮助他改稿。王家斌的小说《聚鲸洋》改完第六稿后,李季出面请刘白羽、张光年、张天翼等大作家帮助修改润色,最后上了《人民文学》的头条。他提醒作者,出名后要戒骄戒躁,“要经受住名利的考验”。若干年后,王家斌给李季写信说,为了开阔视野,扩展写作题材,想到远洋轮去体验生活。李季很高兴,要求作协有关部门协助解决,并亲自与他谈话,叫他多读书,努力学习海洋知识,做好海员工作,写好海洋生活……
他在干校当管理后勤的副连长时,物资匮乏,生活艰苦,为了搞好一二百人(包括家属小孩)的伙食,他组织种蔬菜、油菜、芝麻,养猪、养鸡、养鸭,使连队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不仅肉蛋蔬菜自给有余,还上交国家几千斤油料……
在沙滩北街2号中国作协的小院里,常常看到他来去匆匆的身影,听到他河南味浓烈的说话声,还有那坦率真诚、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他时任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副书记,书记处常务书记,《人民文学》主编,主持作协的日常工作。在文学界,他可能是最忙的人。不断地开会,讲话,批阅文件,创办刊物,组织评奖,布置工作,与人谈话,写文章,桌子上的文件堆积如山。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像一个飞快旋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息,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患有严重心脏病、靠“消心痛”支撑的老病号。
他没有官员的威严,也无名人的矜持,朴实得像个生产队长,或街道办主任,对作家如此,对我们这些普通的工作人员,也如此。你看他与你讲话时,目光是平视的,没有居高临下的高傲。与你握手时,他是真诚的,不是应付敷衍,更不是做作的亲民表演。他热情爽朗,精力充沛,像一团火。你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出作品,出人才,繁荣文学,团结作家,为作家服务,是他心中的重点、兴奋点、头等大事,也是中国作协机关工作的主旋律。
那时作协领导没有秘书,有事请示报告,推门就进。有一次,我去给李季送外事简报,一位领导叫我顺便把一份文件交给他,他看了看说:“你跟他讲,这件事,反映不太好,以后不要搞了。”他是个痛快人,敢于负责,不管是多么复杂的问题,棘手的事情,赞成或反对,都态度分明,从不模棱两可,拖泥带水。
二
我第一次给他当翻译,是去机场迎接日本外宾。那天一上车,他就说:“你叫陈喜儒,学日语的,喜欢文学。”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没跟他说过话,他怎么知道我?他说:“我看过你的材料。”原来,我到作协来,是他审批的。那时,作协刚刚恢复,事务繁杂,调进调出的人很多,他每天不知要批多少公文,能记住我这无名小卒的名字和简历,说明他记忆力惊人。他问我读过哪些日本文学作品,喜欢哪些作家。到作协工作是否适应,有什么困难。我说别的单位的外事部门,有详细明确的分工,翻译只管翻译,但我们这里不行,还要买机票,订宴会,找饭店,迎来送往,吃喝拉撒睡,一勺烩,全都得管,有点“全方位包产到户”的意思,一时还不太习惯。他笑着说:咱们的机构还不健全,以后会逐步改善。
亚非作家紧急会议(1961年)中国作家合影:左一李季,左二刘白羽,左四刘德有,左五谢冰心,左六沙汀,左七巴金,左八林林,左九叶君健。
会谈时,日方邀请中国作家代表团访日,并希望李季亲自带队,说很多日本朋友想念他。他说:“1961年,我曾随巴金先生访问过日本,但还有很多作家没去过,也想去看看,还是叫他们先去吧,我以后有机会再说。”但日方认为,他那次访问是参加亚非作家常设委员会东京紧急会议,虽然走了不少地方,结交了很多朋友,但主要是开会,如今日本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去见见老朋友,了解一下新情况,商讨一下新形势下如何开展文学交流,是很有必要的。李季笑着说:“我感谢各位的美意,但这次我就不去了。我也很想念日本朋友,请代我向他们问好。中国也正在发生巨大变化,欢迎他们有机会来中国看看。”
那时国门刚刚打开,出国访问,对个人对家庭都是件大事。第一,能出国,说明此人政治可靠,组织信任,工作积极。第二,看看外面的世界,开阔视野,增长见识才干。第三,不但发给制装费、零用钱,还有买一件外国原装的电器如电视电冰箱洗衣机的指标。谁家有人出国,那是令人羡慕的,所以有人费尽心机,投机钻营,还美其名曰“工作需要”。但李季对日方的邀请,一再婉拒,可见他心里想的是工作,不是那些个人小利。
前排左一苏灵扬,左二日本作家井上靖,左三周扬,左四日本美术史家宫川寅雄,左五李季。后排左一孔罗荪。(1999年8月摄于周扬家)
后来我在他的诗集中看到他当年访日时写的短诗《“和歌”三篇》,和根据日本民间故事写的长篇叙事诗《海誓》《借刀》,他满怀热情地歌颂友谊、爱情和英雄。尤其是他模仿日本传统诗歌——和歌(5行31个音节,按5、7、5、7、7排列)的格式,用31个汉字写的短诗(姑且斗胆称之为“汉歌”吧),对于汲取外国文学的营养,丰富中国的诗歌形式,促进中日文学交流,有积极意义。比如他那首《飞机中望富士山》,就是中国诗人采取和歌的形式,用中文描绘日本山川风月的尝试,读起来格外有风韵情趣:
远望富士山,
巍峨峙立沧海间。
海浪无边远,
山影遮海船如丸,
富士白发扫云天。
遗憾的是,模仿日本俳句的“汉俳”后来在中国蓬勃兴起,而模仿和歌的“汉歌”却悄无声息,这是后话。
三
1980年3月9日,星期日,下午,我到作协机关去值班。走进值班室时,看见总务处老周正与一个人说着什么。他见我进来,转头对我说:“小陈,你知道吗?李季同志逝世了!”
“什么?你说什么?哪个李季?”
“就是副主席李季呀!”
“不会吧?昨天上午我还看到他,挺精神的!”
“谁不说呢!可是昨天下午四点多钟,突发心脏病,走了。”老周言之凿凿,感叹唏嘘,但我还是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前一天上午,李季来作协机关开会,要组织作家深入生活。在会议中间,他出来给《人民文学》编辑部打电话,说他下午两点去医院看望丁玲,然后顺道到前门招待所去看外地来京改稿的几位作者,准备同他们谈谈修改意见。那天风大,阴冷,不时下一阵小雨。他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高高兴兴的,又说又笑。有位女同志对他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他说:对,对,我是来向你们表示祝贺的。他挨个办公室走了走,祝女同志节日快乐。
十一点钟,他去招待所看望一位多年遭受磨难刚刚平反的老同志,拉老同志回家吃饭。他平素喜欢喝点啤酒,但家里啤酒喝光了,他就叫阿姨去买,不巧没有买到。那时物资匮乏,日常生活用品,有的还凭票供应,不是想买就能买到。李季一定要喝口酒表示祝贺,于是就东翻西找,把一瓶不知治什么病的药酒翻了出来,两人各斟一杯。那位老同志喝了一口,觉得不是味,说这酒喝下去嘴有点发麻,我不会喝,剩下的你喝吧,就把酒给了李季。李季喝完酒,觉得不太舒服,司机说,送你去医院看看吧。他说不用,我睡一会儿就好了;下午我要去看丁玲,她住院了,要动手术。但他开始呕吐,继而昏迷,经多方抢救无效,溘然长逝,才57岁!
李季生前曾到玉门、大庆、克拉玛依、柴达木、大港、胜利、柯克亚油田,深入生活,与石油人有深厚的感情,写了很多“石油诗”,被誉为“石油诗人”。他爱石油人,石油人也爱他。那天远行,他身着崭新的石油人的工作服,枕边放着一顶银光闪闪的铝盔,静静地睡着,好像稍事休息,马上出发。
1958年,他36岁时,在名为《最高奖赏》的诗中说:
广阔的生活道路,
培育着无限美妙的理想。
那千种万种的工作岗位,
又曾使多少颗心为之激荡。
可是我呀,
却只愿意当一名石油工人,
一顶铝盔就是我的最高奖赏。
2020年9月10日
作者:陈喜儒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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