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踪敦煌古书〈金刚经〉》 [英]吴芳思 马克·伯纳德著
袁玉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敦煌学界有一言“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海外”,大抵了解20世纪初那一场旷日持久的文物浩劫的人会知道其中的伤情。
敦煌是四大古文明在中国的唯一交汇处,也是佛教宗派分野与汇合的关键场所。随着佛教兴盛,敦煌迎来了成千上万不计性命的艺术家,有的画画,有的雕塑,有的造经。他们从仿照到开创,把印度本土的造像文化发展至极度的绚烂美妙——这就是敦煌,一个黄沙满天、驼铃响起的“过路之地”,一个毫不留情地吞噬虔诚者的生命、又将他们的热爱熔铸宗教艺术巅峰的“大盛之地”。
在那场世界闻名的考古竞赛之后,几乎大半个敦煌的身子被“肢解”到英、法、俄、波等国,接着便是暗无天日的储藏室。直至上世纪80年代,浩瀚、贵重的敦煌真迹对于中国学者和大众而言,还仅仅是从外国学者那里得到的道听途说,或经典古籍里的文字描述。
做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好对敦煌文献颇感兴趣,起因是发现大量佛教文献编号以S.和P.开头,它们是斯坦因(STEIN)和伯希和(PELLIOT)的缩写,两位为英法两国国家图书馆的亚洲藏品立下汗马功劳的“当地英雄”。不过作为业余人士,仅仅在略读《敦煌:众人受到召唤》《斯坦因西域考古图记》《伯希和西域探险日记》之后,加上历年来多多少少对海外文物的关心,我已经不会再像孩童时期那样,对“圆明园兽首拍卖”一事向父母提出天真的问题:“我们国家的东西,怎么跑到外国去了?为什么要我们买?他们不还回来吗?”——已是不忍忽视的现实,更是历史留下的一声叹息。
方广锠先生把本书引进我们出版社时,仍在法国国家图书馆从事整理、编目、修复敦煌文献的工作。作为亲手查阅敦煌文献最多的学者,他已经埋首30年,陆续编写了《英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等多卷。他做这些,无非是让那些遗书离中国人更近一点。英国汉学家吴芳思女士曾经与方先生约定,等到王玠《金刚经》的修复工作完成了,一定和修复部主任马克合著一本小书,把这件文物沉浮千年、重见天日的故事向大众公开。方先生欣然承诺必定尽快引进,让中国读者知道多国专家、学者联手,为保护海外遗书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本书。王玠《金刚经》是目前世界已知最早的印刷书籍,诞生于唐代,藏于莫高窟藏经洞(即第十七窟,第十六窟的影窟)。对于海外汉学家而言,这是难得的机会,涉及唐代历史、佛教文化、印刷工艺、石窟艺术等领域,得以窥一斑而见全豹的绝佳窗口。加之,由于中西方修复理念和方法的巨大差异,一直以来西方文物工作者对于如何修复中国遗书感到极为棘手。随着40年来英国国家博物馆的修复人员不断探索和尝试,针对敦煌古书的具体复原办法已经慢慢摸索了出来。这本书,就像为一古一今的传承、一东一西的交流写下的季末片尾曲。
本书原名《The Diamond Sutra:The Story of the World's Earliest Dated Printed Book》,被方先生收入《上海师范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学术丛书·佛教文献研究译丛(第一辑)》,原拟书名为《金刚经——世界纪年最早的印本书籍》。该译丛中的其他书目都是学术性较强的佛教专著,因此一开始,我们就定好了比较淡雅、朴素的套装版式。由于经验不足,我们虽然意识到本书在丛书中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在比较长的时间里,一直都纠结于是否要去破坏丛书装帧的一致性。而等到编辑部、丛书主编和方先生经过数月的讨论,下定决心把这本书单拎出来设计时,我们已经错过了重定开本的时机,版权到期近在咫尺,只剩书名和封面可以更改了。这是最大的遗憾,至今我仍私心认为这本书更适合以小开本、大图、简装形式向读者呈现。
在《后记》中,方先生多次提到一个词——“情绪”。他认为,文物是有情绪的,同样,文物工作者也是有情绪的;当这两种情绪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达到共鸣,便是精彩、一流的修复。马克在书中重温了几十年来修复组对《金刚经》做出的不同尝试,大部分以失败告终,甚至使经卷状况变得更糟。但物品,尤其是古物,给人的浸润是漫长而沉默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马克希望《金刚经》变得“舒服”,因为在那之前,《金刚经》太不舒服了——它不必开口,撕裂、残破的模样就已经诉说了时间流逝、命途多舛的心迹。站在它面前,人们怎能不想象王玠印书时的虔诚、不安、坚定?怎能不好奇是谁、又为何将它从四川带去甘肃?怎能不关心它在战争年代遭受的轻慢对待?历任修复组成员为这部《金刚经》投入的情绪,超乎尊重、心疼、焦急,付诸丝丝缕缕的构想和日日夜夜的冷板凳。
海这边的人们也有情绪。British library译成“英国国家图书馆”,而非更多见的“大英博物馆”;对于书中对佛经的认识错误之处,译者作了相应的悉心纠正;封面以敦煌配色突出肃穆的《金刚经》扉画,而非更动人心魄的斯坦因探险照片……即便再理智、克制,海外遗书仍刺痛我们。
“磨难”,我常想起这个词,放在王玠《金刚经》和《寻踪敦煌古书〈金刚经〉》身上再合适不过。但不同于惯常的理解,“磨难”在这里采用其最简朴的含义:“磨”和“难”。多磨多难,把时间化作疤痕,疤痕化为珍珠。被历史浸泡过的物件皆如此。
敦煌还在那里,风霜累累无声。络绎不绝的研究者、手工艺人、旅人,风尘仆仆地踏上丝绸之路,以不同的方式体验敦煌的情绪。人们谈起它,依旧敬畏。敦煌像一条红线、一声低沉召唤,连结起四面八方的关心。如果你身在英国,遇到这件《金刚经》展出,不妨替大家亲眼看看吧。
作者:罗泱慈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张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