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夫·邓巴(Steve Dunbar)的头灯射出斑驳的光线,裂缝内的冰墙泛着灰白色。周围黑暗寒冷,冰墙陡峭险峻。上方的世界呈圆锥形,锥面自远处井盖大小的洞口延伸下来,只有微弱的光从洞口处透进来。
在爬进这样的裂缝前,史蒂夫通常会将盖在上面的雪桥凿开一些,拓宽洞口,让射进去的光线多一点。但这一次,他却不敢让雪倾泻而下。在他身下地狱般的裂缝中,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已经在-37℃的低温中坚持了三十个小时,也许更久。史蒂夫清楚自己所看到的可能是怎样的一幕。尽管如此,他必须竭力一试。
消息是昨天晚上传来的。呼叫一响,史蒂夫就知道麻烦来了。他是麦克默多站搜救队的队长。根据合同,他的工作是保护参与美国科研项目的科学家和支援人员的人身安全。按照这片大陆上的不成文规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遭遇事故,史蒂夫的呼叫机都可能会嘟嘟地响起。
这次是一个挪威团队。他们一行四人骑着雪地车朝南极点进发,希望找回伟大的挪威英雄罗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于1911年遗留在那里的一顶帐篷。阿蒙森是曾经踏上南极洲的最著名的人物之一,是南极点的征服者,是一场奔向世界尽头竞赛的赢家。此时是1993年,这顶帐篷已经在雪中埋了几十年,而且被流冰挪动了位置。但是,这些人自信能够找到它,把它挖出来,然后带着它凯旋而归,在来年的挪威利勒哈默尔冬奥会上展示出来。
但是,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在距离目的地1000公里处,有人掉进了冰缝。他们启动了遇险信标,挪威政府收到信号后,联系美国政府,美国政府联系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基金会又联系麦克默多基地指挥官,最后指挥官联系上了史蒂夫。
如果事故发生在附近,搜救队二十分钟左右就能上路,但是挪威人遇险的地方却远在天边。史蒂夫组织了一支七人搜救队,打包了一千磅重的装备。与此同时,飞机协调员又调来一架带滑雪装置的“大力神”运输机,这架飞机本来是要给一个边远科考站运送给养的。
“大力神”是重型飞机,重量太大,无法前往开裂的事故现场。这架飞机载着搜救队飞了三个半小时抵达南极点,史蒂夫挑了三名可靠的队员——一名海军医生、一名美国登山队员和另一名来自麦克默多站附近新西兰基地的登山队员——与他一起换乘一架小型“双水獭”飞机。他们将携带一些装备,探明情况,必要时呼叫增援人员。
他们到达沙克尔顿山脉(Shackleton Mountains)的事故现场时,距离信标发出闪光信号已经一天多了。飞行员发现了一顶帐篷,于是将飞机嗡嗡地拉到距地面100英尺(1英尺为0.3048米)处,但没看见有人从帐篷里出来。
这是个不祥之兆。
他们从南极点开始就一直与挪威人保持无线电联络,但就在几个小时前联系中断了。透过“双水獭”的舷窗,史蒂夫可以看见挪威人的雪地车在雪桥上砸开的无数孔洞;还能看见雪地车撞上雪丘飞出时留下的轨迹。他们当时肯定是全速行驶,越过冰缝,结果险象环生,冰洞开裂,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帐篷旁停着三辆雪地车。大约200英尺开外的地方有一个洞,几根绳子无助地垂进洞里。
他们能找到的最近的着陆点距离帐篷接近3英里(1英里为1.6093公里)。“双水獭”着陆滑行时,左边一座雪桥裂开了,留下了一个大洞,飞机的滑雪装置很容易掉进去。到处都是冰缝。现在所有增援的希望都破灭了。这将是一次一站式的行动,找到伤员,带他上飞机,赶紧离开。
队员们在下到冰面之前就已经用绳子互相系好,做好了准备。史蒂夫领头,拿着一根与身高差不多的细杆,一步步试探着前行。由于不断地拔插,他的胳膊很快就疲惫不堪了。雪像糖一样,弥漫在空中,他几乎分不清雪到什么地方结束,危险的冰缝又从什么地方开始。尽管他们小心翼翼,但四个人还是不断地掉进雪里,绳子绷得紧紧的,两条腿在看不见的裂缝上方悬空着。
冰缝的混乱,令人难以置信。不是雪地中常见的妊娠纹般的平行线,而是朝四面八方伸展的疯狂之字纹。这真的很危险。通常,可以从侧面走近冰缝,然后从上面跨过去,而且你心里清楚,就算自己掉进去,身后的人也不会跟着掉进去。但是,如果无法预测冰缝的走向,所有四人就可能会同时站在同一条冰缝上面的同一座雪桥上。如果踩塌了了同一条冰缝,每个人都会掉进去。每迈出顽强的一步,史蒂夫肩上的责任就更会加重一些。保护身后系在同一根绳子上的人的责任,什么时候才会超过救援遇险者的责任呢?
他继续前行,其他人紧紧跟随。跋涉了四个小时才走了3英里。在距离帐篷只有几码远时,终于有两个挪威人爬出来迎接他们。史蒂夫立刻就能看出,他们已经精神崩溃了。帐篷里,他们的一位同伴肋骨断裂并伴随脑震荡。他是第一个掉进冰缝的。他的雪地车砸穿了一个大洞,结果他连人带车掉了进去。幸运的是,他掉在冰缝内一个突出的地方,困在那里,人事不省,他的雪地车则坠进了深渊。恢复知觉后,他设法借助胸部安全带和同伴抛给他的绳索爬了出来。胸部安全带绑在断裂的肋骨上?那种疼痛肯定难以忍受!
这件事发生后,其他人便搭起了帐篷。但是接下来,真正的灾难降临了。这支队伍的二把手,一个名叫乔斯坦·海尔格斯塔(Jostein Helgestad)的军官,决定试试寻找一条徒步穿越冰缝的安全通道。同伴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距离帐篷一箭之遥的冰里。此后,他们再没听到他的任何动静。
必须有人过去看一下,于是史蒂夫将一根绳子拴在雪地车上,爬了进去。下去60英尺,冰缝便非常狭窄,他头都不敢转动,生怕碰掉头灯;与掉下去相比,现在被卡住的风险更大。他叉开双腿,用冰爪抓住冰墙,这样就无法控制绳子,上面的同伴只好把他往下放。他冲上面大喊着指令,接着垂直倒转身体,头朝下沉入黑暗之中。
头灯照见了挪威队员扔下的一条睡袋,显然一直没人动过。
接着他看见了要找的人。
裂缝现在宽不足一英尺。乔斯坦侧身卡在掉落的位置,身体的热量已将他深深地融进了冰里。史蒂夫拼命去抓他,但就是够不到。他只好用冰镐往下探,钩住乔斯坦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往上提。胳膊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连收尸的希望也没有了,可是外面还有三个人要救。回到冰面上,史蒂夫发出了更多指令。“双水獭”既不够宽大,也没有足够的燃料承载重负。要想让所有人都撤离,唯一的办法就是扔掉一切。他们留下了帐篷、雪地车、衣服、吊索、绳子——除了回飞机所需的装备之外,他们扔掉了所有东西。那三个人,一个因脑震荡看东西重影,另外两个面对灾难手足无措,史蒂夫只能无奈地向他们解释冰川系绳行走的规则。
接着是漫长而危险的归途跋涉,到达后他们仔细查找临时跑道上的裂缝,扔掉更多装备,减轻更多负重,然后开始起飞。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飞机最终升入南极明亮雪白的腹地上空。
差不多二十年后,乔斯坦·海尔格斯塔仍然留在那里,僵硬的身躯嵌在那片毫不犹豫又毫无理由地惩罚他的冒失行为的大陆中。其实南极洲并不欢迎人类。我们已经成功开发了地球上的大部分地区,在充满敌意的沙漠、森林和崇山峻岭中,我们都能存活下来。即使在北极冰盖,在那片被大陆包围的冰封海洋里,海冰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冰下游弋的动物千百年来一直向人类提供着食物、燃料和衣服。但是,南极洲却不同。它是一块广阔无垠的、与世隔绝的岩石,几乎全部掩埋在数千英尺厚的冰层下。这是地球上唯一一片从未有人居住的大陆。在人类历史上,直到最近,它都像月球一样让我们感到神秘莫测。
即使在今天,南极大陆上星星点点的临时基地都是微型的生命支持系统,是人类在一个辽阔而陌生的地域边缘处的落脚点,生存所需的一切都必须从外面带来。但每年还是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向那里,其中有科学家、探险家、冒险家和不可救药的猎奇者。
但是,好奇也意味着风险。如果你遇到麻烦,麦克默多站的电话将再次响起,这里是南极洲最大的基地、物流中心和非正式首都,也是通向寒冰的门户。
▲本文摘自《南极洲:一片神奇的大陆》,【英】加布里埃尔·沃克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作者:加布里埃尔·沃克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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