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闻章、韩羽与本文作者萧跃华合影,黄品贤摄
官场上的“两面人”像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艺术上的“两面人”却像川剧变脸反倒显出几分有趣,韩羽先生就属于后者。
他的画轻易不肯出手,即使废画也不送人。这样看似吝啬,实则是对艺术的苛求。他说:“画得稍如人意的,舍不得送人;画得不如意的,不好意思送人。画画儿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稍如意者十之一二,大多数画儿都送给废纸篓了。”
俗话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韩羽先生警惕性再高,“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曾有一位绘画爱好者,多次到韩羽先生府上讨教,他趁主人不注意,把撕在废纸篓里的废画捡走了几张。可偏偏凑巧,韩羽先生偶然串门到他家,瞧见那几幅废画装裱一新悬于客厅。韩羽先生当时啥也没说,但回家以后撕废画更加坚决、彻底、干净,说这叫“毁尸灭迹”。
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一次在石家庄色未央美术馆,我与韩羽、闻章、黄品贤诸先生一道赏画,品茶,聊天。笑声朗朗中,我请韩羽先生给《北京晚报》副刊“知味”专版题写刊头。韩羽先生抬腿就往案头走。我们继续品茶,聊天,待我想起什么蓦然回首时,发现韩羽先生已将七八条“知味”撕得仅剩下两条了,还在反复权衡,优中选优。我急呼“刀下留人”,夺下最后一条。
韩羽先生不让自己的“次品”流传于世,却将前辈的“次品”纳入囊中,甚至还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
上世纪70年代末,国庆节。唐云、米谷、黄苗子、郁风、龚方之、韩羽诸先生欢聚一堂,推杯换盏,共话桑麻。酒足饭饱,纸墨登场。唐云先生信笔画蛙,大功告成之际,察觉尚欠火候,抓起张臂欲撕,黄苗子、龚之方先生趋步上前劝阻,可惜晚了半拍。韩羽先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待唐云先生“重打锣鼓另开张”,他抢前一步,迅速弯腰,笑嘻嘻将废纸篓里的碎纸片纳入衣袋。龚之方先生戏曰:“可勿做手纸耶。”韩羽先生回到家中,摊开纸片,细心粘贴,眨眼完好如初,蛙复张口鼓腹,跃然“蛙声一片”。他浮想联翩,诗兴大发,歌之咏之:“区区池边客,身罹车裂苦。唯余一息存,犹然作蛙鼓。”
上世纪70年代末,《漫画》杂志社编辑部。毕克官先生趁四下无人,与同年同月出生的韩羽先生结伙“潜入”存稿室。新中国成立初,二十出头的小毕专门负责向丰子恺先生约稿,南来北往,底稿渐多,存放何处,闭眼门清。“家贼难防”,毕先生轻车熟路翻出丰子恺先生画稿附耳低言:“悄悄带上。”韩羽先生心领神会,迅即装入口袋扬长而去……
韩羽先生的艺术细胞里有“两面人”的基因。
他喜欢“躲进小楼”绘画写字,看书撰文,谢绝打扰,自娱自乐,除非酒过三巡,米谷、方成等前辈煽风点火“画一个”。他出席现场创作的公益活动都事先准备成品,在外顶多签个名,题个款什么的,不超过十个字。可他为了珍藏师友墨宝,早将自己的“清规戒律”丢到爪哇国去了。
米谷先生的《小二黑结婚》是韩羽先生的启蒙描摹本,其寓所是韩羽先生串游京城的“连升店”。一次,韩羽先生又利用教书空暇北上串游,踏入米公屋门,见墙上一匹骊驹,胸襟为之一壮:“阵云千里,几番冰河入梦。独立苍茫,犹忆项王悲歌。”
“老饕对长筵,未啖空颐朵。”韩羽先生垂涎欲滴。他与米谷先生谊兼师友,杖履相从,亲承謦欬,有求必应,获益良多。“千鸭塘”的鸭子他已得到多幅,这骊驹实已难再张口,而贪性像猫爪挠心,奈何奈何!福至心灵,韩羽先生忽然想出“损招”,抻出一张同样大小的高丽纸,说“我也临摹一幅”。他用极淡极淡之色,故作描画点染之状。米谷先生“闻弦歌而知雅意”,始为指点,继而操笔示意,示意不足索性取而代之。韩羽先生如此“临摹”,终于赚得一匹骏马。
韩羽先生不仅喝“黄永玉”(酒鬼酒,黄永玉先生设计酒瓶),还惦记着他的猫头鹰。一次下火车直奔黄寓,吃了闭门羹。问锺灵老哥,得知其躲在中央美院附中楼上创作。无人打扰,求幅画去。他直奔隆福寺,推门而入,黄先生正挥毫作画,旁边站着三人,一位似曾相识,不用问,都是来求画的。韩羽先生自忖,来的时辰不对,八成要空手而归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当黄先生画毕一幅又抻出一张纸时,韩羽先生急中生智,赶忙凑上前去将镇纸压在纸角上。黄先生笑了笑。这一笑,洞察韩羽先生五脏六腑。黄先生一连气儿画了四只猫头鹰,韩羽先生随着他的笔尖起舞,心里不停地打鼓,直到黄先生说出“这张给韩羽”,方才长吁一口气,几乎笑出声来。这是“加塞儿”,有失君子之风。可是见了“人所欲也”,几人能温良恭让?
张正宇先生是漫画界前辈。“七七”事变后,他与胞兄张光宇先生编辑《抗日画报》,业余时间广为搜集民间美术,钻研国画,尤以书法名于艺林,晚年所画的猫、熊猫、荷花、石头以及山水等,都能妙境独造。一次,韩羽先生和张仃先生拜访正宇老,附带有一任务,替米谷先生捎话“求一幅字”。
“正好顺路搭车。”正宇老操笔欲写,张仃先生附耳低语:“我们叫好。”于是齐声呼“好!好!好!”正宇老更来兴趣,一气数幅,幅幅精妙。“上山打野猪,见者有份。”他俩满载而归。
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韩羽先生不听圣人言,或“明火执仗”“低眉顺眼”,或“欲擒故纵”“暗通款曲”,将“不欲”悄无声息(实则有声有色)地施于唐云、张仃、米谷、黄永玉、张正宇诸先生。他的“两面人”做派,不仅鲜有同道中人“鸣鼓而攻之”,反而使韩氏“世说新语”广为流传,其风评与那些“两面人”判若云泥。何哉?文化兜底也!胸中泛滥五千卷,足下纵横十二州,这样的“两面人”自然妩媚有趣,谁见谁爱!
作者:萧跃华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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