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兰

处身于现代大都市的人常常会怀念中世纪城市的“田园风光”，但随着19世纪大都市人口的爆炸性增长、垃圾数量及结构的改变，处理技术和城市管理滞后，像伦敦、巴黎这样的大都会，几乎被垃圾所围困。在19世纪以都市为背景的小说中，垃圾，被赋予了丰富的象征意义。普通人习惯于从林荫大道、 豪华建筑、光亮洁净的那面看城市，而作家们却触目惊心地展现了人们厌恶但无法逃避、又不愿面对的肮脏与腐败。雨果《悲惨世界》对巴黎下水道的天才描绘，狄更斯对于伦敦废墟的再现，使人们意识到腐败与繁华同体，排泄、死亡与吃饭、生命同样重要！

19世纪的伦敦是狄更斯灵感和天才想象力的源泉。吸引狄更斯的不是伦敦的繁荣、秩序，而是过度生产、过度消费的后果，他表现的是城市被消耗之后的状态。狄更斯的最后一部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1865) 是他晚年思想感情的抒发，也是他对维多利亚时代功绩的历史总结。这部小说的核心主题正是垃圾。垃圾，是伦敦的支配性风景，也是人的生命形态。昏黄的天空， 随处可见的垃圾，漫天飞舞。伦敦是垃圾的聚集地，也是英国的污染源，垃圾借着河流和风力向四处蔓延。作为伦敦生命之源的泰晤士河，变成了垃圾、废水倾泻处，污泥浊水泛滥其中，尸首残骸漂浮其上，生命河变成了死亡谷，厌倦了生活者的归宿，罪犯消尸灭迹的场所，人世间一切罪恶的见证。垃圾行业将郊区变成了垃圾储藏地和处理场，庞大的垃圾堆积成垃圾山，使平地变成山丘。垃圾包工头靠垃圾发了大财，他聚集了堆积如山的垃圾，他居住在垃圾堆旁边，他的居室被称为 “垃圾宝屋”，就建在垃圾堆成的峡谷中。垃圾山脉像古老的火山，但它的地质结构全部都是垃圾，煤核儿垃圾，菜皮垃圾，烂骨头垃圾，破罐子、碗碴子垃圾，粗垃圾、细垃圾，琳琅满目，那一片风景，在他眼里具有非凡的美感，令他愉悦，他能分毫不差地估价它的价值。对于他来说，没有垃圾山脉的地方是一块平板的、可怜的平地。他的一生和心灵都化成了垃圾。他死后埋在垃圾山附近一带。垃圾，也是他留给世界和后代的财富，女儿的陪嫁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堆，留给儿子的全部遗 产是绵延的垃圾山脉。人们不希望卖掉垃圾堆，他们在垃圾堆里翻动着，希望能从中得到餐具、珠宝和英镑……

垃圾，成了人们“共同的朋友”。在伦敦，在所有的大都市，都有一类人依靠垃圾为生。女儿对父亲说，她恨这条河，不喜欢这条河。父亲对女儿说：“好像你不是靠它过活似的！好像你吃的、喝的，不是靠这条河似的！”“你哪能对你最要好的朋友这样忘恩负义，你还在吃奶的时候，你烤的火就是从这条河上，从那些运煤船旁边捡来的。你睡觉的这个篮子，就是潮水冲上岸的。那把摇椅，我把篮子放在上面凑成一个摇篮的，就是我用人家船上漂下来的一块木头削成的。”一个靠制作标本为生的解剖家，他的居室就像巫师的巫橱，他用搜集来的各种尸体制作标本，他在这个工作中获得他的饭食和精神安慰。

在《我们共同的朋友》中，狄更斯将四散的垃圾汇聚在一起，向人们展示了垃圾巨大的腐蚀力量。垃圾是现代文明社会腐败的象征，与繁荣同体。通过垃圾这一核心主题，狄更斯不仅触及了伦敦严重的城市卫生问题，而且以生动的形象展现了经过迅速、过度的发展和消耗后，能源、生命力的枯竭。这也是一部表现腐败和死亡的书。狄更斯在谈到这部小说时说：“堆积如山的垃圾——非凡的失败，如果不铲除垃圾，就会将人活埋。”

对于世人，遥望那推动了世界现代化进程的英国所遭遇的一切，应该不无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