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博雅论坛迎来第200期
1932年8月,胡适请陈寅恪给清华国学院出考题,陈出“孙行者”请对下联。当时,有人对“胡适之”,也有人对“祖冲之”。一位学者从语义上分析“祖冲之”更高明,大家为之叹服。这位解释者是谁呢?他就是后来的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丁声树先生,26岁所写《释否定词“弗”“不”》让他在业内名满天下,胡适、傅斯年无不夸赞,32岁就连升两级成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研究员。虽然普通人并不知晓,但是,丁声树学问很早就关怀、辐射了众多国人,因为他修校了1961、1965年版的《新华字典》,1959年起主编《现代汉语词典》,先后有试印本、试行本,直到1978年正式初版,如今他的名字和吕叔湘一同出现在扉页的被致敬者中。1978年他患脑溢血后无法工作,1989年去世。对于这位杰出的现代语言学家大半生致力于编撰字/词典,既是北大中文系同学亦是同道的杨伯峻赞其真是“狮子博兔,用尽全力”。
丁声树主编过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过的《新华字典》,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丁声树文集》上、下
上周六(9月5日),在海上博雅论坛200期上,在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傅杰和商务印书馆党委书记、执行董事顾青的讲述声中,丁声树“走下”词典和字典。40余名现场听友和诸多B站听友既错愕于丁声树的满腹经纶和博古通今,又对其和他同辈的语言学家们心生敬意,他们用语言的规范统一来提升国民文化素养、促成大中华认同。古籍书店窗外,福州路上来往的行人侧目室内,却不知这些戴着口罩的听众胸中正阵阵涟漪。
久违重归海上博雅论坛的听众
篇篇千锤百炼:“读书得间,真是巨眼”
在北大的毕业论文能被章太炎弟子钱玄同判为100分,自然了不得,因此1932年一毕业,丁声树就被所长傅斯年揽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
*26岁首篇论文,便名满业界
1935年,为庆贺蔡元培先生65周岁生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刋出纪念特辑,傅斯年命他撰文,丁声树发表了《释否定词“弗”“不”》。“差异越小的词要区分用处,就越不容易。但是,丁先生举了大量书证,细致分析了用法的差异,不得不让人叹服。”傅杰说,这个1930年代的论题,虽然丁先生自己后来不满意,也有学者提出商兑补充意见,但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启发着学人的深入探讨,一直到现在,如著名古文字学家、香港中文大学的沈培教授仍在研究甲骨文上‘弗’和‘不’的区别。
*辨析“采采”,定下日后基调
如果说这篇成名作专业度比较深,那么1940年所写的《诗卷耳芣苢“采采”说》,更让人理解其学问为何做得出色。《诗经》的国风里有两首诗都用到“采采”这组叠音字。在《芣苢》中,首句“采采芣苢”,后面是“薄言有之”“薄言掇之”“薄言捋之”“薄言袺之”“薄言襭之”,描述劳动中青年们采车前子的欢快情趣;在《诗经·国风·卷耳》里也有“采采卷耳”,写思妇怀人。傅杰分析,自汉代至清朝,对“采采”一直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是动词的叠词,“采呀采”的意思;一种是形容词,植物状貌的形容词。丁声树是如何解释的呢?他将所有先秦文献里的叠词都找了出来,进而分析得出结论,“采采”不是动词的叠词。傅杰称文科研究常是无用之学,但一来人本应用求是存真的本能与职责,二来就看什么人来怎么理解所谓的有用与无用了。比如丁文既出,一,这两个字解释从此可以定了,“采呀采”肯定是外行之说;二,对涉及构词方式的古汉语语法史有了新认识;三,以后再有时代难定出土文献,凡是叠词用作动词的,或就可以借此判定就不是先秦出土文物。文科的“无用之用”,被傅杰以丁先生的“采采”做了最好的注脚。
浙江大学马一浮书院特聘教授傅杰(左)和商务印书馆党委书记、执行董事顾青(右)讲述丁声树
*11篇论文成文集,树学术标杆
丁先生生前只留下了11篇论文,季羡林先生评价说:“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千锤百炼,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这些文稿,关涉训诂、音韵、语法、方言等,被编入今年出版的《丁声树文集》上下卷,共40万字。丁声树的这些文稿都散在一些专业杂志甚至内部集刊上,搜集非常不易。如今商务印书馆克服困难所出的文集,为学术传承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很多人看不到“采采”的论文,它刊发在《国立北京大学四十周年文集》里,因此直到现在,有的《诗经》注本仍在沿用误说,还有著名学者数十年后发表类似论文,全然不知丁先生已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而且比他们的文章要细密得多。”而《诗经"式"字说》《论诗经中的"何""曷""胡"》也都被同行奉为研究典范,胡适称其读书得间,"真是巨眼"。如今汇集起来,傅杰夸赞文集的出版"功德无量"。
*质疑王国维文中错误,得到认可
丁声树的学问还牛在哪里?在1950年,丁声树撰文《魏鹤山与孙缅唐韵》,质疑王国维先生《魏鹤山唐韵后序》一文中的错误。傅杰拿出上海书店出版社刚刚又重印了的绿色绸缎面的《王国维遗书》,感慨不已:王著影响巨大,有很多人提出补证,傅杰十多年前为《王国维遗书》写了三万多字的重印前言,其中曾概括那些补证可以分为四类,有的只是感想,有的不为大部分人接受,有的仍有小部分人不接受,最后一类则是铁板钉钉,所有学者有会普遍接受。而傅杰在前言中所举的这最后一类的例证,就是丁声树的《魏鹤山与孙缅唐韵》,"在这个问题上,即使王国维先生于地下,王先生应该也会承认他错了。"
傅杰拿出上海书店刚重出版的1980年代初《王国维遗著》,说明丁声树学问之大
丁先生学问的扎实还体现在对中国一部重要译著《中国音韵学研究》的统校工作上,此书是瑞典伟大的汉学家高本汉的名著,译文由三位中国语言学界的顶级大家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分担,每个人的翻译风格,包括所译名称必然也会不同,于是,他们让丁声树完成了令他们都满意的统校工作。"这也是一般人不可能胜任愉快的艰难工作",傅杰感叹说。
编字/词典两种19年:“狮子博兔,用尽全力”
丁声树的学问很大,为世人所看得见的的应用工作集中在方言调查和编字/词典。与丁声树长久共事、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的李荣在1984年4月10日《方言》杂志上著文称,1963年,丁声树在填履历表中的专长一栏表时这样写:粗知汉语音韵训诂,略有方言调查经验。
李荣认为,“编字/词典,是训诂学上的一项成就。”而从1959年到1978年的19年间,丁声树的精力全部都在字/词典的编撰上,杨伯峻先生给出形象的比喻:真是狮子博兔,用尽全力。既是说其学问精湛凝聚在小处,也是言其倾力。
丁声树学问的扎实还体现在对中国一部重要译著《中国音韵学研究》的统校工作上
*1953年印《新华字典》,扫盲率80%
编字典有多伟大?顾青举刚刚出版的《新华字典》第12版为例,第11版是在2011年修订出版,2013年开始修订12版,2019年底完成,2020年8月10日出版,40个校对轮流交了17遍。“这是半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的。”如果曾是字典或辞书的责编,其学问必然让人刮目相看。
《新华字典》从1953年第一次印刷开始,至今已出了6亿册,它与新中国共同成长。1949年解放后,叶圣陶、魏建功等学者提出要编一本“用白话文解释白话文”的字典,新中国80%的文盲率的消除工程中,这本小小字典功不可没,“第12版中正式的汉字是8105字,一般人认得3000字,就算很高的文字修养了。”顾青普及,而“大专家编小字典”也成了特色。他介绍,丁声树是1961年、1965年版的《新华字典》的修订负责人,1959年开始任《现代汉语词典》主编,1960年出了试印本,此后又有试行本,而正式出版是在1978年。“丁声树先生把自己最精粹的学问,最宝贵的20年都献给了这两本典书。”对于这19年,李荣用《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文字形容:晋侯在外,十九年矣,险阻艰难,各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
*字斟句酌,定下“癌”字读音
自从1959年开始,李荣形容丁声树一头扎进了“字网”。海上博雅论坛上,傅杰举了多个例子。据当年的弟子回忆,一日看到1962年《新华字典》里“垓下”注释写着“在现在安徽省,项羽死在这个地方”,即报告丁声树。项羽被困垓下,自刎乌江,所以这个解释完全不合史实,丁声树立即打电话给商务印书馆说:出了重大事故,1962年版的《新华字典》请马上停印,等我五分钟。五分钟后,丁声树将这条解释中的“死在这个”改为“被围困的”,同样用四个字,这样只要贴条修改即可。傅杰点评,只有这样的严谨,字斟句酌,方能够得上“典”,才能不误人子弟。
“垓下”的不当解释,后改为“被围困在”垓下
现在大家对“癌”字都很熟悉,傅杰介绍,这是个形声字,病字头是形部,中间的喦,读音是yan,癌普遍读成“炎”的音。那么,医生说,你得了肝癌yan,听起来就是肝炎的发音,给病患都带来困惑。丁声树结合方音与部分医生在实际应用中已作的变通,最后确定把yan的读音改为ai。因此,今天对“癌”有明确定义,是生物体细胞变成恶性增生细胞所形成的肿瘤。记者翻12版的《新华字典》,底页的“癌”的注解里有一条:旧读yan。
*给多音字注音,尊重民俗和实情
在《诗经·国风》里,有一首著名的青年男女春情萌动的诗《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于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zhen与洧wei,是河南的两条河。但是丁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音韵学家的鲁国尧告诉丁声树,他的家乡江苏泰州溱潼镇,当地人都读成qintong,如果《新华字典》只取一个读音zhen,会给当地人带来很大困惑。丁声树当即在自用的《新华字典》上记录下了这条材料,注明"鲁国尧告",于是,我们在1971年版的《新华字典》里,看到两个读音和注解。傅杰介绍,当时丁声树请了不少信得过的弟子通读词典,发现问题就写“签条”给他,然后他再一一解决。李荣著文中介绍,《现代汉语词典》中,三分之一的注解都经过丁声树的亲自裁定,并形容丁声树的特长是“善于从个案引出通例。”
商务印书馆总编辑顾青谈第12版《新华字典》的出版如何力求精准
*语言统一规范,助力大中华认同
有人曾说,丁声树的学问是满满一屋子,但写出来的文章都集中到一个火柴盒上。朱德熙给予了高度评价:"他大概是主持、领导大型词典编纂的最理想人选,我担心像丁先生这样广博知识的学者恐怕难再有了。"顾青从更高的意义上理解,像魏建功、丁声树这样的语言学大家致力于字典的编撰,从语言规范上给大中华的统一做了积累,如《新华字典》最早的主持人、北京大学魏建功教授四十年代就亲赴台湾参与了国语推广运动。
随和又极有原则:不批胡适,不刊二次简化字
这样的一个大学问家,生活工作中却是极为简朴,但气节和学问上又极有原则。
*13路荣誉乘客,申请减薪
顾青说,丁声树上班一直乘北京的13路公交车,以至于每年被评为“荣誉乘客”。李荣说丁声树乘公交有两条口诀:车上的人多不上,上车的人多不上。这是丁先生的文字游戏,“车上”与“上车”在古不同音。
傅杰补充,丁声树当时被称为“丁夫子”“丁圣人”。因为是一级研究员,在1950年代,他的工资就是300元以上,加上是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还有150元的津贴。丁声树向语言所负责人罗常培提出减薪;还给院长郭沫若写信建议取消学部委员的津贴。抗美援朝时,他做了大量的捐献。在杨绛的《干校六记》里提到钱钟书先生的一个细节,说有人指责钱钟书和丁某某"两位一级研究员烧锅炉都烧不开水",说的就是丁声树。”傅杰的举例又把丁声树拉得很近。
丁声树多阶段的照片(李念翻拍自《丁声树文集》)
*1950年代,拒批胡适不从流
在1950年代,大陆掀起了大规模的批判胡适运动,很多学者加入写批判文章的行列,但在语言研究所里,从上至下无一人听到丁声树对此发声。学生问老师的意见,曾受教于胡适的丁声树回答:"你以为胡先生说的话都是错的吗?"他还特别追述五十年代初中国科学院成立大会上我们都得到一个袋子,上面印着八个字就是胡适的名言: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当时也没有任何人说这话不对。
*1970年代末,拒刊二次简化字表
在1960年底,国家汇聚专家制定出了第一批的简化字表,得到普遍推广。在1970年代末,未经专家把关的第二批简化字表率意出台,1977年公布,教育部通知中小学教材使用,连《人民日报》也率先示范。但是,这批简化字的科学性遭到了很多人的批评。1978年正是《现代汉语词典》定稿之际,有人提议要用二简,身为主编的丁声树第一次说,最多把简表放在后面做个附录。第二次再问时,他说连附录也不用。因为他早已判断出其负面效应,因此坚决不“跟风”,不唯上。事实上,这批简化字到1986年正式通知予以撤销,但在1978年至1986年间,丁声树一人独扛此压力。在1978年正式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中似乎从来没有过第二批简化字这回事。傅杰说:现在回头看这很平常,但在当时也是需要超人胆识的。
*骨灰撒在上海附近的长江水域
丁声树40岁时去美访学,与哈佛经济学博士关淑庄女士结合。1989年去世后,关先生每年祭日会写一封信给他,在1999年3月1日的信中谈及和女儿丁炎等决定,要将丁先生的骨灰撒入上海的长江水域,她自己的骨灰日后也将撒入同一水域。“我与你在大洋里汇合,共同遨游太空。”傅杰介绍,1999年,丁先生的骨灰从八宝山取出,在上海水警的护送下,撒入了长江流域。
1999年,关淑庄女士给丁声树的信
作为20年来每年都要在复旦中文系语言学专业的课堂上讲述丁声树的学术观点,近十年又建议每届复旦中文出版专业研究生通读《新华字典》的教师,傅杰沉浸在追忆的崇敬中。“《新华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每年只能修订,而不是全面替代,就是有丁声树、魏建功、吕叔湘、王力、周祖谟这样的大学问家,在为国家民族的文化作出贡献。在他们面前,我们后辈学者感到惭愧,因此我们只有加倍努力。”
排队签名时,落日的余晖射入古籍书店内,停留在背景版上丁声树的照片上,与丁先生的目光交相成辉,也射进第200期的海上博雅论坛听友心里。丁声树的弟弟回忆文盘旋在记者脑海:充满“学术血液”的哥哥,原名是“澍”,先辈取“及时雨”之意,后来,丁自己改名为“树”,旨在为“十年树木,百年育人。”
(文字整理:夏莉佳)
现场拍摄:李念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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