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苏炜是张充和的耶鲁晚辈与居所近邻,经常登门求教,学习书法、诗词。张充和曾向苏炜断断续续口述自己的故事,经张充和亲自审阅修改后出版《天涯晚笛》一书。
我做事吧,你再去读一个中文的Ph.D!
一九四九年一月,张充和与她的美国夫婿傅汉思,在上海港上了“戈顿将军号”海轮,前往美国,开始翻开她多彩人生的新的一页。 “刚到美国的时候,因为汉思父母家在斯坦福,我们在他家住了一阵子,后来汉思在伯克莱大学找到事情做,我们就在附近的伯克莱安居。”张先生在沙发上换了一个坐姿——老人从来都是坐姿端庄、仪容端整的,向我娓娓道来——
“汉思的博士念的是诺曼斯语研究,可是回到美国他就不想再做诺曼斯语了,他想转向中文。赵元任他们那时候正在伯克莱,也很鼓励他。可是你知道,他已经有一个Ph.D了,要转一个专业方向,没那么容易啊。”老人眯缝着眼睛,好似回到了那一段筚路蓝缕的岁月,“那时候我们生活很穷,没什么钱。汉思在伯克莱一直是做part-time(兼职),他的工作也不属于中文系,有时教教中国历史,有时编编刊物——编一本叫《中国史译丛》的刊物,从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九,整整十年,汉思都没有一份full-time(全职)的工作。”“我那时候在伯克莱的图书馆做事,倒是有一份全职的工作。我知道他就卡在一个与中文有关的学位上,就说:‘我做事吧,你再去读一个中文的Ph.D!’”老人的语气变得短促、坚定,让人想起这位“张家四小姐”因为自小离家而养成的那种独立、执著、自助自强的个性。“我在伯克莱图书馆,做了八年全职的图书馆员。汉思后来申请上了哈佛的中文博士课程。一九五九年,汉思在斯坦福拿到第一份正式的教中国文学的教职,我们便在斯坦福待了两年。那两年我就不做事了,孩子还小,需要照顾,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你的两个孩子……”我正要开口询问,老人接过了话头,“我们两个孩子都是抱养的。男孩子在伯克莱的时候抱过来,那时才刚出生,今年整五十了。到了斯坦福再抱养了一个,是女孩……”
▲张充和与丈夫傅汉思
老人忽然沉默了下来。我知道,在美国,照料孩子,一般是请不起保姆阿姨的。这位从小就在“干干”(奶妈)和保姆怀里长大的“张家四小姐”,在异国异域与夫婿一起白手起家,抚育教养一对儿女,其间经历了何等的艰辛,老人却没有多言。
“汉思是一九六一年到的耶鲁。耶鲁一开始给他的就是副教授的职位,我们的日子就这样安定下来了。我在耶鲁又恢复了做事,一直在他们的美术系part-time(兼职)教书,主要教中国书法,一直做到七十岁退休。”
“在耶鲁这些年,我有两位很要好的朋友。一位是安娜,她是早年从台湾来的中国人,学中文的,会昆曲,她的老师就是我从前老师的学生。她的笛子吹得很好。这些年我唱昆曲,都是她给我吹笛子伴奏。她一直在联合国中文部做事,现在也有七十多岁了,退休好几年了。另一位是咪咪(Mimi),她是美国人,原来在耶鲁博物馆做事,后来去了西雅图,做了比尔·盖茨的继母。”我大吃一惊:“你说的比尔·盖茨,就是那位建立计算机微软王国的全球首富——比尔·盖茨么?”“对的,”老人笑着点头,“我认识咪咪的时候她还是汉思的学生,跟我学书法,学草书,她后来留在耶鲁做事,做了东亚艺术博物馆的馆长。她人非常好,在这边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很不容易,我一直给她帮忙。后来她到西雅图博物馆去了,在那边认识的比尔·盖茨的父亲。去年,我在西雅图办的那个‘古色今香’的展览,就是咪咪请我去,并亲自操办张罗的。我在那里,也见到了比尔·盖茨。”
没想到,一生与中国现代史中各种精彩人物有着广泛联系的张充和老人,在她的耶鲁岁月里,也与比尔·盖茨这样一位改变了当代世界历史的精彩人物,发生着如此间接却紧密的联系。
古筝与古琴:京昆之别?
那天,和充和老人随意聊起这样一个话题——
我说,我注意到,中国的传统艺术中,古琴与昆曲,是两个特别的门类。他们自成一个圈子,自称“琴人”、“曲人”;聚会叫“琴会”、“曲会”;喜欢小范围的自娱自乐,叫“拍曲”、“抚琴”……我还提到,古琴和古筝这两样乐器的区别,很像是昆曲和京戏的区别。
老人颔首赞同,笑吟吟说道:“习惯了唱昆曲,会觉得京戏太闹人。”老人呵呵笑道:“其实,我也学过唱京戏,还找过程砚秋当老师呢。”
老人笑应:“我不能算程门的入室弟子,我不是个好学生,我学了几天就学不下去了,还是不习惯京戏,觉得闹,喜欢昆曲的安静。所以,程砚秋不会认我这个学生的,虽然我喜欢听程派的戏。”
于是我们聊起了京剧。老人的许多见解也让我暗暗吃惊,“我不喜欢马连良的戏,他唱得太漂亮,太甜,好是好,我嫌他油,老生不能那么唱的。”
“大家都喜欢的,我未必喜欢呀,”老人突然冒出一个新话题,“就像林徽因,大家都喜欢她。在昆明的时候,她爱说话,永远是众人的中心,只要有她在,大家就得都听她的,没有别人说话的时候……”老人突然停住了。
张充和平日很少在她的言谈中臧否人物。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笑吟吟说道:“不过我对陆小曼,却有不错的印象。她人很温雅,话不多,也会唱曲,一笔山水花鸟画,画得很像样子……”
林徽因,陆小曼,两人都因与徐志摩的罗曼史(还可以加进梁思成、金岳霖)而声名显赫于民国时代。其实,她们两位,和张充和一样,都是民国时代的才女——一代新女性的不同代表。看着眼前的充和老人,我心里在默默地比较着(当然,不敢言声)。
我笑着:“张先生,看来民国时代这些文化名人,没有几个是你不认识的。”
张大千的大雁朋友
每次拜访张先生,总爱听她讲点民国时代的人物故事。在她习字的案桌边上,摆着一幅美须飘髯的张大千俯身在水边给一只大雁喂食的照片。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老人家又给我讲起了张大千和这只大雁的故事——
抗战年间,张大千曾经“面壁”敦煌数年,在敦煌石窟的洞穴里临摹、习画。有一天傍晚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散步,他救起了一只受伤的大雁。以后每天,他都要带上当时极为匮乏的食品,到泉边喂养这只大雁。大雁渐渐复原,和张大千成为好朋友,每天一落晚,无论风雨阴晴,都要守在湖畔,等候他的到来,陪着他散步。这幅喂食照片,就是当时相随的中央社记者罗寄梅现场拍下来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大千离开敦煌的日子临近了。离情依依,张大千生怕令他的大雁朋友伤心,便不等天晚,早早率领众人登车离去。没想到,车子刚刚驶过月牙湖,天上便传来一阵大雁的哀鸣。众人抬头看去,一只大雁就在头顶上一圈圈地盘旋,追着车子,发出尖厉的唳声。张大千赶紧让车子停住,他刚刚跳下车,那只大雁便嘶鸣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直直扑向他的怀里。张大千搂住大雁,泪水潸然而下。他抚摸着大雁,大雁也久久依偎着他。众人都被这一幕人雁相依的情景慑住了。良久,张大千拍拍大雁,把她放飞到空中,大雁一声尖唳,打了一个旋,终于消失在大漠青空之中。张大千挥挥手,登车离去……
每次说到这里,张先生眼里都噙着泪光。“动物的情感,其实与人世的冷暖炎凉,是完全相通的。”张先生喃喃说道。
我久久凝望着那张照片。相框边上倚靠着一小块玄色的人形石头。“这是我日后在敦煌月牙泉边捡拾的,你看看,像不像一个小小的站立的观音?”张先生轻轻说。
作者:苏炜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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