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剧,就是为了创造纪录,然后自我打破。比如《权力的游戏》。
该剧透着“凡人皆有一死”,甚至圣人先贤也不过齑粉的爽利——到第七季结束时,330个有名有姓的角色中,死亡186人,死亡率高达56.4%,而其铁血更表现在核心人物的死亡率,远高于小脚色,可见它对“权力”本质,毫不讳言。
最公平的建筑物,是墓碑,权力的毒药,也贵在不失偏颇。如今吹尽黄沙,留下的百炼钢们在第八季,铿锵重逢。
在我看来,《权力的游戏》,本质上是想象世界下的一场人性暴风实验。而在一片铁色中闪闪发亮的幸存者,是谁?——不少曾是弱者,且大部分是女性。
相较而言,《三国演义》作为纯男版本,使中国女性人物在历史漩涡中,并未贡献出人性样本的价值,实在可惜。
莎士比亚所说的“女人,你的名字是脆弱”,是如何走到削肉如泥的《权力的游戏》最终篇,“女人,你的名字叫权力”?
就我看,对女性而言,所谓权力,早已不仅是权杖,而是生存权、成长权、财产权、情感权,以及体验命运,对人生提问的权力。
如上诸权,才是凡人更感亲切的“权力”,不正是你我日常也在玩、却玩不好的游戏?
只是,当下中国,有什么比“女权”二字更叫人眉头一紧?不过一旦弃用缩写,舒展为“女性的权力”,改为谈谈人人平等,为何就无法辩驳、春风化雨?
男权女权,权力说穿,就是男人女人,首先是人。
但生而平等却只是理想,许多常识被一提再提,是因为在现实中难以寻觅。
该剧的几位女性形象,因此更具参考价值——女人,你的名字如何才叫“权力”?
生存姿势:愿承担自我责任
“要么有很多很多的爱,要么有很多很多的钱”,亦舒的文字游戏背后,到底还是一把男性直尺——男人要么是情感加油站,要么ATM机,女人要么受委屈,要么占便宜。再打扮,也不过是显得主动语态的被动语态。
亦舒女性所言报复,不是因为我想,是因为不甘。倘若你成全我,我也不至如此。
照我看,逆反本身,就是顺从,因为动因不改、对象没变。
而当女性扬言“独立”时,更像只是拿捏姿态,好像女人本身不是天然独立,反倒成为对“独立”的否定。
只因女权主义者的历来伪命题就是,“如果我是个男人”和“可惜我不是个男人”,一言蔽之,男人是标的,是参照物。
但,成为男人,也许是女人在现实中会遭遇的心灵歧径,但绝非出路和终点——来,看《权力的游戏》里艾丽娅的生存姿势:
艾丽娅经历家族屠戮,仗剑天涯、快意恩仇,而做到这一切的她,不过十几岁。
少女的哲学,就已经没有男性参照物,即意为:我不活成男性对照下的女性,也并不为活成男性,我是一道射线,我活成我自己。
当然,这个“自己”一度站在美好的起点:享受父母慈爱,兄妹情深。艾莉娅自小对世界甚有看法,不喜女红,拒绝作为淑女为家族联姻,收到的“缝衣针”,是一把利剑。
多数人的生活未必就是真理。当我们说某人“特立独行”时,赞誉底下,暗含了“格格不入”之意。艾莉娅并非“特立独行”,因为她的参照物是她自己,她简直是:再自然不过。
艾莉娅的击剑老师给了女弟子更大的参照物,“世上唯一的神是死亡,我们唯一能对死亡能说的话就是,不是今天。”
自此可见,女性的参照物的落点,并非只有男性这一个选项,而好办法之一,就是“视野”——当你越过性别的穹顶,看到更宽阔的世界,就明白男女之别,在更高维度下,不过是蚂蚁甲与蚂蚁乙的五官之别。
有的东西在视线中变小,自我才会在观照中变大。因此一旦经历灭顶之灾,艾莉娅自然就带入为女版基督山伯爵:她逃过追捕,爬上雕塑底座,看到父亲被公开审判并承认犯下叛国罪,唯一幸免的是一个拥抱使她免于目击亲人的头颅落地。
艾莉娅径直走上学习复仇及复仇之路,开始经受包括失明、杀人、屈辱在内的最极端淬炼,一路走到第八季。这一女性,令人联想民国时为父复仇,刺杀孙传芳的女刺客施剑翘。
施剑翘自其父被杀后,立志复仇的第一动作是鼓动表哥入伍深造,以图来日。此计被负后,又以嫁人为筹码,令其丈夫复仇,生下儿子后,也被悔反,最终在痛定思痛一番男人懦弱之后,外科手术放天足,备枪械、刺孙。
事实上,施剑翘虽鼎鼎闻名,却并权力的游戏的当事人。她对复仇的激情有余、思考不足,其第一动作,还是向男性推诿,说明的恰好是她对生活的复杂性认识不够。经十年来,她不是艾莉娅,只是缠小脚、认定血亲血偿死理的主妇,和在人间奔驰、亲自见证实世纷杂的男性,当然无法相比。因此很难说其表哥、丈夫放弃复仇仅是基于自私、软弱,更本质的,是施剑翘本身,不具备在第一线作战的宽度和深度。
相比起来,艾莉娅复仇,一路碰到强大大叔,她既没交出差事,也不坠入爱河,而是献上膝盖、拜师学艺——我要,成为他们。
艾莉娅复仇,是跟踪对象、伪装雏妓、用刀刺瞎对方双目、捅出对方肠子,施剑翘复仇,是对男性动情动理的劝说、寄望、耐心、期待、失望,是但凡你能来就你来,我对我的决定不负责,但对你要怨尤。
男性自我的参照物从来不主要是女性,女人眼中的“你”,却常常集中于对方。一旦以男人为参照物,那势必要面临成长步调不一致的问题。当对手成长了,错位自然发生,谁辜负谁?不存在的。
艾莉娅复仇的代价是四个字,我自己来。她变成盲女,在黑暗中街头乞讨,跟流浪儿棍棒打斗,快刀斩乱麻——
艾莉娅一开始就如此,坚持到最后。而她的复仇,已不是复仇,是修炼,是僧侣,是苦难即自由。一路走来,艾莉娅的参照物不断扩张,那就是,命运本身。
这一点上,剧与生活,本无差别,欲盖弥彰。只是生活中,不少女性还停留在曲折的审美习惯中——以男性的标准折算成自我审美,这是为何整容高度发达,前凸后翘、山根崛起、网红脸成千篇一律假面的原因。
当然,谁下订单,谁买单,才是以男性审美取代自我审美的背后逻辑,归根结底,女性以男性为参照物的逢迎、取悦背后,是两性的博弈,是“弱”者的策略,是“交易”思维。
一旦进入谈责任的时候谈权力,谈权力的时候谈责任的循环,女人们即刻沦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油腻面前,人人平等。
这才会有,许多许多爱,许多许多钱,换作艾莉娅,许多许多仇,但烦请男人去卖命。这样的爱和钱,不过是实用主义,这样的仇,多半糊涂,不值一报。
从《权力的游戏》看生活,说明一点,女性想要“权力”,那这个游戏,你要自己玩。
代价,才是参与的筹码,孤独,才是独立的真相。
当像艾莉娅般明白命运面前,人人平等,愿意承担自我责任的一瞬间,已真正摆脱性别窠臼。
这样的女人,既配谈脆弱,才配谈权力。
情感升级:对男性的审美升级
反过来,女性既能放弃自我审美,放弃对男性审美的多元权力,也不在话下。
现实生活中,女性对男性的审美也单维、押韵:颜、钱。
如果我们可以通过两性看世界,那这种相互物化的结果,就是权力的游戏只有权力,而作者证明,这样的人,一般不值一写,更不值得写到最后。
《权力的游戏》第八季里,又丑、又色、从小被家人欺负羞辱,身高只有一米三五的侏儒提力昂,在去长城的路上,他与雪诺结伴而行,夜幕之中,其他人打呼噜时,只有他摸出一本砖厚的书,借篝火之光,细读。
“你为什么那么爱读书?”
“我兄长有宝剑,而我有睿智的头脑。书籍之于头脑,就像磨刀石和宝剑。”
母亲为生这个怪胎而死,姐姐美若天仙,心如蛇蝎,处心积虑想将他除掉,哥哥高大英俊,骑士风范,但照我看,他能说出刚才那句,就够。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开篇说,年少时父亲对他的话,此生言犹在耳,“要记住,不是所有人都有像你这么好的条件。”
面对命运的不公,一个捧起书本的侏儒,篝火下的身影才是他真正的精神身高。卑微如尘,踏如草芥,造物主只在外貌上开个玩笑,就够许多人磨难一生。
但小恶魔提力昂会选择以读书来生存,本身就证明对残酷世界的迷茫和洞见,八季走来,他已拥有被无数体验和书籍充实过的头脑。
如果俄狄浦斯王是丑人、如果哈姆雷特是残废,并不会改变他们和命运搏斗本身散发的气质。之所以有卡西莫多,是因为有爱丝梅拉达,会喂他一勺清水。
这个世界,爱丝梅拉达少,清水也不够多。因此小恶魔提力昂的魅力,总被低估,而他们的存在(包括“美人”布蕾妮),都在佐证人性的肤浅,和我们无法赏识美的悲哀。
金麟岂是池中物,可惜世上,太多视而不见。
这是一个选项多元,但审美仍不般配的时代。如果反对男性对女人貌美矜持的爱好,那女性是否也该检查自身对男性的粗暴理解?
毕竟在第八季时,所有幸存者背后,都能有丰富的归因。而小恶魔提力昂等形象序列,也提醒着生活中的女性,我们有份觉悟一直沉睡,即,多元的审美权,它伴随自由而来。
而以下规则,女性亦适用:瞎子与盲从,只配谈脆弱,不配谈权力。
剧情展开,敌人已策略性地被转移到外部,作者正引导我们通向结论之路——
随第一集兄妹重逢、龙妈与雪诺骑龙比翼,似乎开始酝酿这样的结论:爱是我们能够献给权力的某种礼物,而它,至少是幸存者,尤其是女幸存者的优势。
改句钱德勒的话,“如果我不粗野,我就没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就不配活。”
如果我不懂爱,我就不配活。
爱是长处,亦是软肋,因此兼具脆弱的同时,也拥有了力量。但也只有这样的人,在生活里,才值得讨论权力,在戏里,才值得赢。
作者再硬核,也不会违背这一宗旨,所以结局,只是为了结局。
命运何谓?既是权力,也是游戏。唯有此语,致两性——
如果我不懂爱,我就不配活。
作者:俞露
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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