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米高空遇见庄子》
李德武著
古吴轩出版社出版
近日得知李德武兄出版新作《在万米高空遇见庄子》,看书名即颇为有趣,于是赶紧购入一册来读。李德武是知名诗人,从事诗歌写作多年,又在理论批评方面用功甚勤,卓有建树。这本《在万米高空遇见庄子》不仅仅是谈理论,而且是谈到了哲学。我只会写诗,不懂哲学,一向觉得那玄思妙想离我很远,本不敢随意下笔妄谈。但是想到梁遇春在《春醪集》中曾说过,文学家都是疯子,哲学家多半是傻子,则文学和哲学似乎有了共同之处,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遥远,于是斗胆下笔来写几句。
李德武对哲学素有研究,且以此作为志业。一面写诗,一面研究哲学;一边耽于感性之兴发,一边沉入哲思之河中;一面冷,一面热,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调和二者的。当我们见面聊天时,他谈哲学的热情甚至超过了诗歌,一旦开头就滔滔不绝刹不住车。他曾经对我说起,自古以来对《老子》的断句是有问题的,他有一宏愿就是将《老子》重新断句,重新阐发,使我敬佩不已。而他的这本新作不仅仅是书名吸引人,内容也颇具特色,从克尔凯郭尔到列维纳斯、费尔巴哈,从老子到庄子,从尼采到叔本华、德勒兹,他从诗歌中跳脱出来,自由操持一套哲学话语,深入讨论了孤独、悲剧、宗教、自我、诗性、天才等等问题。读到这些文字时,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副不疾不徐、侃侃而谈的样子,把一个个词汇与哲思像茶水一样倾注到友人的双耳杯中。我注意到,他所提到的这些哲学家几乎无一例外身上都有着强烈的艺术气质,他们所关注的哲学问题都较多地涉及艺术创作的问题,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哲学。可以说,他们是哲学家中的诗人,体内常有一种艺术的冲动和理性对冲。如尼采就正式写过不少优秀的诗篇,而洋洋洒洒数万言的《庄子》则是一首常读常新的大诗。或许,也正是因此,德武毫不掩饰他对这些哲学家的喜爱,尤其是尼采和德勒兹,这两位几乎是他激赏的哲学家。但是,他又没有无原则的偏爱,而是很清醒地指出了尼采夸大个人意志的作用,会“纵容人与组织之间的对立,以及排他情绪”,这正是他的思想会被希特勒利用的原因所在。而对于德勒兹,他也指出其对绘画强作解人、对尼采的思想故意曲解等等问题。联系这些哲学家,你会明白他为什么在本书开首第一篇就写到荷尔德林,因为正是在荷尔德林的身上,深深地体现了人类想要实现思与诗的统一的努力,以实际行动和切身痛苦向我们展示了如何以“思”(哲学)或“诗”(艺术)的方式趋向自我的存在。
读完整本书,再回头读他的诗歌,我发现,与他的好友车前子以诗歌作为诗歌、散文、绘画等一切创作的精神底座不同,对于李德武来说,哲学才是他的诗歌、理论批评、哲学研究的基石,具有更为根本性的意义。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他的诗歌中总是充溢着浓浓的哲思,智性、明澈、透脱成为一种显在的元素,不可忽视。比如他最近写的一首诗:
换一种指代称谓,把城墙的裂缝称谓我
从断裂处打开内视的窗口,我
一个包括了整体伤痕的断面,在裂开之际
姓氏和不幸开始了残暴的统治
我敏感于争执带来的纠缠和撕扯
对抗耗掉心脏的最后力气
胜利者享受战利品,嘴角有一抹血迹
作为伤口我见证一切又无力作证
你是我的反面,在墓地之外种植甘蔗
把在苦难中倒下的又逐一扶起
将甜的汁液注入到它们脆弱的骨质中
但你也把它们重新推向被榨取
作为渣子我又看到甘蔗的真容
毁损的完整性在腐烂中得到修复
这一次身份发生颠倒,我成为我们
却听到奥斯维辛式点名:你,还有你!
(《从断裂处打开内视的窗口》)
诗歌的起点不是感性印象或瞬间的触发,而是某种观念性的闪现,在随后诗歌挟裹着细节的层层推进中,那坚硬的核心仍然是其中更为显在的部分。
作为对人的自我本质的两种探索方式,在诗与思二者中,我个人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艺术中充满了偶然性,它是开放的,具有极大的丰富性,这与生活的纷繁复杂是相对称的。而哲学追求的是必然,一个终极的结论,因而它是单一的,无论如何它与生命体验的精微细腻是不相适应的。从实现方式上来说,哲学思辨对真理的追问,对逻辑的论证,都具有一种坚硬的、不顾一切的、执著单一的特点,它几乎是超越人之上、超越心灵之上的,不以人之自我为旨归,而指向地自然、宇宙、存在的探索,它常常在一种不自觉的偏离中,挤压、侵害生命的本真存在。而“人们追求的最高目标应当是美。所以,这一人生路径只有通过诗抵达。”(《追寻荷尔德林诗意的脚步》)。诗的方式也就是庄子的方式,将自我整个浸入想象和性情的大宇宙中,既完全敞开,自我与万物径相往还,又时时退回到自身,自我与己身时相对答,在一种体味、感悟、兴到中,探得自我存在的真知,抉得生之乐趣。
有一个典型的案例:西西弗斯。当我们以哲学的方式来考察西西弗斯问题,从中获得的只能是苦涩、绝望,是永远挣扎在一根绷紧的线上,永无出头之路。但如果从诗、从艺术的角度来看待,同时引入回忆、感发与爱情,则将永远的劳役转变为对爱与美的坚守的宣誓。当西西弗斯“找到了自己全新的生活:爱与美!”就连“最高的神宙斯拿他也没有办法,死神和冥府、道德和法律拿他都没有办法。”(《谁导演了西西弗斯的悲剧》)因为对于人类来说,诗的道路乃是最适宜的道路,爱与美乃是最高的价值。
正如《在万米高空遇见庄子》一文中庄子所言:“你虽在万米之高,但眼界不过舷窗之一孔。又怎知道我所说逍遥的真正意义呢?”一定意义上,哲学就是一扇“舷窗”,而且是站在无数前人哲学家肩上的“万米”高空之上,但所得仍然有限,仍然只可得“一孔之见”。而化身为鹏作一番“诗”的逍遥游则超脱于有限,进入无限,“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御风而行,在乐甚之中,羽化身解,在电光火石之间窥得自我的真面目。
作者:思不群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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