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者:美国乡村的衰落与愤怒》
[美]罗伯特·伍斯诺著
卢 屹译
东方出版中心出版
是什么引燃了美国乡村人对联邦政府的怒火?为什么绝大多数美国乡村人会把选票投给共和党?是否能对日益加深的城乡分裂给出某种较为具体的解释?
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罗伯特·伍斯诺历时十年,深入喧嚣都市外的数百个乡村,提炼上千次的定性访谈,带我们走近美国乡村的农场与社区。聆听农民工人、乡村主妇、返乡青年、乡企业家、乡村官员的想法,直面人才流失、企业撤离、外来威胁、种族纷争、政府干涉的困境。伍斯诺认为,为了真正地理解美国乡村人的愤怒,有必要充分地了解他们的文化;美国乡村人愤怒的根源更多的不是经济上的顾虑,而是对华盛顿政府远离乡村社会结构却对之横加干涉。
《留守者》不局限于对美国的核心——美国的乡村进行简单的描述,而是就美国乡村人这个重要的群体对美国政治前途的影响提供了更为清晰的图景。本书记录美国乡村生活、经济、文化的同时,再现美国乡村社会熟人社会秩序的瓦解过程,反映逆全球化的蝴蝶效应,为美国城乡社会分裂与大选左右对立的局面提供了某种解释。
引言(节选)
过去的十年里,我一直都在研究美国乡村的情况并撰写著作。我在乡村的世界里长大,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生活在那里了。那个世界里的人们政治保守、宗教保守,他们生活在小镇、农场以及远离东西海岸、人口稀少的地区。他们认为自己的社区是美国的核心区域。我访问了数百个这样的社区,研究它们的历史,从调查报告、选举结果、出口民调、人口普查、商业数据以及市政档案中收集它们的信息。我和研究助手们一起开展了1000多次的深度定性访谈。我们与农民、工人、企业主、家庭主妇、神职人员、小镇公务员、镇长、社区志愿者等人交谈,我们聆听他们的故事:他们对自己的社区哪里喜欢、哪里不喜欢,他们的困难与成就、在乎的问题、政治观点,还有他们对子女的希望与期待。对于听到不同意的事情,我们尽可能地搁置异议,并且试图去倾听、去理解。
我的主张是,要理解美国乡村,必须看到由居民结成道德共同体(moral community)的地方。我的意思不是指按照口头意思所理解的“道德”,即善良、正直、高尚、刚正等,而是要因地制宜地看待道德:在某个地方,人们对彼此负有义务,觉得应该去维护影响他们日常生活的期望,维持他们获得归属感、正确行事的本地生存法则。
道德共同体吸引我们注意到这样一点:人们彼此互动时,会对彼此以及发生互动的地方产生忠诚感。这些持续的互动及由此带来的责任感、身份认同感把这一共同体打造成了一个大家庭。这样理解社区中的人,与把人看成独立个体、完全按照自身经济利益和精神需求而形成见解的观点是不同的。这些人也许是顽固的利己主义者,但他们实质上未必如此。去美国乡村待一阵子,你就会发现一个现象:那里的人是以社区为导向的。
与2016年总统竞选期间受到热捧的观点相反,美国乡村不是铁板一块的人口普查集团,也不是步调一致的投票集合体,甚至不是偏向单一政党的选区。美国乡村是由小型社区构成的。美国乡村人不是住在小镇里就是住在小镇附近。从任一城市驾车向任一方向行驶,点缀在沿路地貌中的便是这些社区。在美国19000个统一建制区块中,有18000个的人口少于25000人。而在这18000个区块中,有14000个位于城市化区域之外。这才是美国乡村。
小镇是美国乡村的核心。殖民者在占据东海岸之时,便定居在了各个小镇里。随着人口向着开放的西部扩展,他们建立了许多小镇。定居者无论是住在小镇上,还是在周边务农,小镇对他们的生存都是至关重要的,重要到哪怕全国人口都向城市及城郊迁移了,小镇在美国乡村人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无法动摇。
托斯丹 · 凡勃仑(Thorstein Veblen,1857-1929)很多年前一语道出的小镇的意义,至今仍能引起美国乡村人的共鸣:“乡村小镇是美国的一种优秀制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最优秀的制度,因为它已经并将继续在塑造公众情感、赋予美国文化特性等方面起到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作用。”
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住在城市、城郊的人像凡勃仑这样想的很少了,但住在乡村小镇的许多人依然会这样想。美国乡村人意识到,国家和文化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但他们相信,美国的心脏依然在小型社区里跳动。
跟美国乡村人聊天,你马上就会发现他们的身份认同感与他们所在小镇的渊源之深。小镇人口也许在减少,但他们依然关心它的存续。正是在这里,他们与其他人相识——邻居、镇长、银行女职员、农民合作社里的伙计。也许他们在这里长大,也许他们拥有土地。他们在意的是家乡橄榄球队在赛季中是否夺胜。他们为这里的社区精神而感到自豪。
对你所在的小镇,你不一定什么都喜欢——也许还有很多不喜欢的地方,然而就是这个小镇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你的为人。它是你生活的地方、你认识别人的地方以及别人认识你的地方。它的价值观取决于你的行动,它的思维方式反映在你的谈话中。它是你的生活方式,你珍视它并且尽力维护它。
美国乡村人的内心愤慨是忧虑和愤怒的结合体。忧虑在于小镇生活方式正在消失,愤怒在于它们已经深陷重围。不了解美国乡村人对于其社区的忠诚,就无法理解这种愤慨。这种愤慨源于一个事实:就他们习以为常并生活在其中的道德共同体而言,构造了这个共同体的社会期望、关系、责任正在年复一年地从根本上瓦解。
这种瓦解明显表现在许多乡村社区的人口正在减少。学校关停、企业撤离、工作机会消失。这些现象影响着诸多家庭,许多父母在抚养孩子之时就已明白他们成人后终有一日要离开家乡,许多家庭为了工作、购物、做礼拜也不得不搬到更远的地方。
尽管乡村社区常常有惊人的复原能力,居民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面临的问题,但人口在很长时间内缓慢下行而他们几乎意识不到,当学校停办时,那就好比当头一棒。镇子上唯一的小制造厂因为母公司搬迁到墨西哥而关门,也让他们意识到了相同的问题。还有其他问题:镇上发现过制毒窝点、一场车祸导致全车的青少年丧生。居民们谈论这些问题时就好像它们是新的问题或者比以往严重的问题,尽管实际上未必如此。他们担心高科技设备高昂的生产成本会逼得本地农民放弃务农。他们担心社区中的老人、穷人增多,在本地更难得到帮助。他们还担心来自其他国家、说外语的人们相继到来,从而威胁到社区的根基。
面临这些令人畏惧的挑战,乡村社区里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居民信任并且在需要帮忙时所指望的一群人。这些人希望乡亲们尽量自力更生,实在不行再寻求社区组织的帮助。他们的道德责任感有两个方面:除非不得已,不要成为他人的负担;有能力帮忙的话,就应该慷慨解囊。虽说有些是邻里互助,但大多数还是通过正规渠道组织的。动员资助的组织通常是教会,其后是志愿者消防公司、图书馆委员会、共济会、为病残者送餐上门的组织以及数量惊人的类似组织,他们都有参与。财力雄厚人士会被众人期望扮演领导的角色,还有本地的民选官员。人们为这些传统感到自豪,但也承认这些并不足以应付所有情况。跟其他人一样,他们也期望政府帮助。
乡村社区对于华府的看法通常显现为两种互相矛盾的叙述:一方面,政府不管我们,没出任何力量为我们解决问题;另一方面,政府不理解我们,总是侵犯我们的生活,这样更加添乱。他们表示自己“难过”“反感”“担心”“愤怒”。他们说,困难之处不单在于华府失灵了,而且在于,为了解决问题,你必须了解当地的情况(道德秩序)。跟人打交道,你必须了解他们的需求和情况,而不是所有议程一刀切,他们觉得这种方式表明政府更关心的是城市利益而不是他们的利益。同时,他们觉得华府对待乡村比以往更带有侵犯性,如提高税收,执行一些不太公道的规定。
除此之外,乡村社区的道德秩序还包括用务实、符合常理的方式处理地方问题,而华府似乎不能理解这一点。地方社区自豪于务实、有效、踏实的办事风格,尽管有时会失败,要重复几次才行得通。但社区领导者认识到,处理社区问题的规则已经变了。要办成事情,就需要外部支援,而要获得外部支援,就得笼络人脉、申请拨款。这就必须用到他们可能不具备的专业技能,不然,地方事务就只能指望州、联邦那些有所偏袒的政策。而华府只会夸夸其谈而没有实际行动,铺张浪费、毫无人情味,是一个充斥着浮夸理念、高谈阔论但不关心老百姓的地方,这种感觉加深了美国乡村人的愤慨。居民们很气愤,认为华府好像是被特殊利益驱动的,这些利益只是为了迎合政策说客和偏心的政客。他们凭直觉认为,华府变得如此不负责任,对草根的想法反应如此迟钝,此时不清算更待何时。
倾听谈话者表达自己的观点时,我们有时难免会想,他们所说的显然不合理或者过于偏执。我的观点是,研究者的角色不是争论,而是怀着尊重去倾听,以便能描述他们对自己的世界是如何解释的。在乡村美国人居住的社区里,他们的观念和想法大多数都是非常合理的。而且,就这一点而言,他们的看法通常表达了积极的价值观和真实的关切,心怀公正的人都应该能理解。我认为,对于住在城市、城郊的人来说,理解的第一步是马上走进这些社区,而不是表达反对意见,当然更不是指责数百万同胞为无可救药的疯子。
(本文节选自《留守者:美国乡村的衰落与愤怒》一书引言)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