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史》
罗伟章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
中年夫妻之间的爱与恨,邻里的争端与欺凌,自尊、胆小、死要面子、善良懦弱、痛苦压抑、苦中作乐的人物,早年的贫穷、饥饿、屈辱记忆……罗伟章的作品,写活了每个普通中国人的普通生活,“把即将逝去的乡土社会中人性的扭曲放大在现实世界的长镜头聚焦之下显影”。小说刷新了中国乡土现实主义小说创作形式,代表了这一类型写作的新高度。
>>内文选摘:
十多天来,桂平昌都在试图忘记。
就像被捉拿的罪犯忘记手铐,被关押的囚徒忘记大墙,被击中的伤兵忘记枪子儿。越想忘记,手铐越凉,大墙越高,枪子儿越烫。
他的谵妄症就是这样得来的。
即便睁着眼睛,他也被一个影子般的人领着,穿林打叶,跌跌躞躞走过阴森狭长的洼地,仿佛走了几度春秋,才劈面撞见一道山门。山门上青苔离离,当门自动启开,两扇青苔便朝里奔跑。他跟随那个影子人,跨进去。
进去后,门立即关闭。
开门时阒寂无声,关门时震荡山岳。里面的院落深似黄昏。也正是黄昏如雨的时候,柱头、挑梁、屋檐和周遭的怪树上,重重叠叠堆拥着黑色。黑色朝他睒眼睛。他正迷惑,“呀——”的一声,黑色耸动翅膀,让麻布似的天空动荡倾覆。他战栗着,朝影子人靠近,可那人早不知去向,连影子也没留下。他急忙朝一间空屋里躲。那间屋子没有屋顶,几面绿墙之间,敞着一扇门。他刚躲进去,黑色就跟进来,且高举着斧子。是把宽刃大斧,可以劈柴,可以剁肉,当然也可以杀人。尽管他懦弱,可这时候也明白:反抗生,顺从死。
反抗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他就反抗了。
他跳开一步,跟斧子保持足够的距离。他需要一个东西来延长自己的手臂。屋子里,除贴地而生的浅草,无任何物件。但他摸到了墙体上的另一扇门,这扇门由几棵树做成,是死门。几棵树皮面粗糙,脂油腻手,花香乱目。是李子花的香气。这么说来,该是农历二三月间。不过他不关心季节,只关心步步逼近的斧子。他想把门推开,可它是死门,又是一扇活着的门,那门对斧子胁肩谄笑,跟斧子勾肩搭背,铁了心要送他走上不归路。他向斧子求饶,向手执斧子的黑影求饶。他并没有伤害他,是他伤害了他。可正因为是黑影伤害了他,黑影才不打算接受他的求饶。他看见斧子在滴血,那是他的血。情急之下,他发现那扇活着的门开着裂缝,便肩膀一缩,肚子一收,从裂缝间挤了出去。
咕咚!
他掉进了水里。
他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跟多数山里人一样,见到的是雨水——雨水里不能游泳;是山洪——山洪里不能游泳;是渠堰——渠堰里不能游泳;是池塘——池塘里可以游泳。他在水里的全部本领,都是半亩池塘给的。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敢在众人面前光着屁股,亮出鸡鸡。可即便在那时候,他下水的机会也少之又少,他从小身体弱,父母怕他经不得风吹雨淋,只要他下水,捞出来就是一顿暴打。这让他的胆子越变越小,小得像鸡的胆子。再后来,父母不打,他也不敢到水里去了。小学毕业那年,热得脚板都不敢往地下放,走路是跳着走——从这朵草跳到那朵草,其实草也是烫的,好在不像干土和石地,能把皮肉烫糊,整个七、八月间,每到午后,池塘里就闹翻了天,他却倚着岸边的李子树,不敢下去。堂妹小翠说:
“哥哥不怕,下来,我带你。”
那时候小翠才五岁,就敢拿条大人的裤子,做成水牛角似的救生圈,骑在上面,游到池塘中央。满池塘的人都笑他。苟军撇撇嘴,打个溺头儿,就不见了踪影,冒出来时,已在池塘的那一边,然后双手没于水中,踩着立立水游回来,距岸十米左右,突然手一扬。一条滑溜溜的水蛇飞到了桂平昌的脚下。水蛇伸出脑袋,莫名其妙地张望几眼,从另一面斜坡梭到水田里去了。这次吓破了他的胆。胆子本来就小,很容易吓破。从那以后,哪怕池塘里演大戏,他也不敢去看。
他怕水,在水里的本领更是极其有限。
何况这是二三月间,春寒未退,他的夹衣和线裤被水一泡,即刻成为捆绑他的绳索。
更何况,岸上还有一把斧子,他挣扎到哪里,斧子就逼到哪里。
他不想挣扎了。
过一会儿,他听见岸上有哭声。
是另一个黑影在哭。
一个女人模样的黑影。
他认识那个黑影,并在那黑影的哭声里得到安慰。
她哭他,也就够了。
他得到安慰,老天似乎也得到安慰,云层薄了,化了,黑色遁去了,星光出来了,他俯卧在水面上,从水的水里看到了自己:头大,眼小,神情忧郁……
他觉得这不是他自己。
可不是自己又是谁呢?
桂平昌不知道他是谁了。
>>作者简介:
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汉县,现居成都。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全国读者喜爱小说奖、华文散文奖、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等。
作者:罗伟章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