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首演之前,叶童说起这一版全女班的无对白形体剧《李尔王》:“它不讨好观众,可能会有观众看了不喜欢,这不要紧,即便现在不喜欢我们这个演出,但也许过一段时间,那些不能接受我们的观众会在某个时刻猛地想起一个画面,是这个戏留在他们心里的除不掉的意象。这就足够了。”
她有底气说这番话,在上海YOUNG剧场的两场演出落幕,无论此间的观众接受与否,叶童扮演的李尔王披头散发浪迹于荒原的剪影,或者她抱住考迪利亚的凝固瞬间,她的身形成为了定格在舞台时间流中的雕塑,是能印刻到观众内心的画面和意象,她扮演的“这一个”李尔王,将长长久久地留在观众的记忆里。
为什么要用九个女演员组成的“全女班”排演《李尔王》?去除了台词之后的莎剧还有莎剧的精气神吗?如果走进剧场的观众里80%的人没有读过、也不打算为了一场演出特意做功课去读莎剧原作,《李尔王》要怎么演?面对各种争议,导演邓树荣走了一条险路,也因此走出一条新路,他维护着莎剧底层逻辑的同时,把《李尔王》排出了一部新戏的锐气风貌,或者说,他似乎把《李尔王》当作一部前所未有的新作来排演,又不至于切断了和莎翁之间的精神脐带。
托尔斯泰公然厌恶莎士比亚,这是文坛知名公案,这也让邓树荣找到看待《李尔王》的新视角。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攻讦集中在“莎剧的对白不自然”“对白不遵从人物的性格”“作者任凭自己的意志操控人物,借由他们之口发自己的议论”,一句话概括,托尔斯泰觉得莎士比亚的笔下只有工具人,他写的每个角色都是他的代言人。托尔斯泰的观点有激进偏颇的一面,而邓树荣关注的是,如果把莎士比亚借助角色所发挥的关于生命和人性方方面面的议论给剥离了,《李尔王》会剩下什么?这原本就是个因“语言”而起的悲剧,李尔王一切不幸的起源是他无法接受考迪利亚的沉默,他不能接受考迪利亚不说他想听的话。
邓树荣认为,莎剧之所以值得被反复地演绎,是因为莎士比亚通过他特有的语言建构了生命的力量,排演莎剧的要义不是人云亦云地重复文本,而是找到文本所要表达的“形象”,找到这些形象内在的力度和强度。在舞台上,重要的不是故事,不是具体的情节,也不是连贯的动作,他试图寻找的是决定了人与人关系的、人与人命运的那些“意象”。这部没有台词的形体剧《李尔王》,是李尔王悲剧中“决定性瞬间”的组合,是用声音(配乐和声效)、灯光/色彩和演员身体构成的一幅流动的“活人画”,滤去的对白就像卸下伪饰,身体在空间里展开的直观动作指向隐秘的精神世界。
解释为什么选择“全女班”时,邓树荣谈到,莎士比亚在每个角色身上投入的对普遍人性的探讨,以及角色之间的精神角力,这些是超越于性别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女性受到太多限制,当年,这些戏是以“全男班”演出的。时至今日,女性和女演员的地位不同往昔,“全女班”也应该成为一种日常的行业生态。
去除角色的性别,去除台词,去除原作的支线情节,相当于修剪了一颗大树的枝枝蔓蔓,留下清晰的主干。这一版形体剧的《李尔王》,以极简的舞台流程强化着莎剧的精神底色。叶童提到,最初在排练场上,导演只让九个女演员两两之间掰手腕,她所积累的经验和熟悉的演绎方法都被搁置,她一度有被打败的感觉。直到全剧有了完整的形状,她意识到所有的身体训练和对抗是有备而来,这个作品就是关于力量的此消彼长,关于权力作用于人的痕迹以及它在人与人之间的流动。
叶童仅用一个动作——李尔粗暴地把小女儿考迪利亚推倒在地,这个画面就言明了李尔王和女儿们之间“亲情”被权力的支配所替代,小女儿靠在父亲肩头唱歌,她付出真诚的爱,却被父亲以暴力驱逐,李尔满意大女儿和二女儿的“驯服”,而她们驯服的是父亲拥有的权力。老王犯下致命的错误,以为权力可以置换爱,这时舞台上的画面微言大义,灯光把两个女儿的影子放得无限大,大于老王的肉身,当她们得到父亲的权力和力量,她们轻而易举地像他处置考迪利亚那样处置了他。
盲目的老年人总是选择错的孩子,或者错误地辜负着对的孩子,李尔对考迪利亚是这样,葛罗斯特对埃德加也是。拥有权力的壮年人迫不及待地投身于欲望的绞肉机,悲剧势如破竹地发生。这一版《李尔王》剥离了具象的情境,取而代之以抽象的人与人之间的角力,以及人对人的残害。从高处跌落的人,被欲望吞没的人,四海飘零的人,以及黑暗中重逢的人们,这些被浓缩的人物形象走马灯般穿梭在舞台上。这样的《李尔王》是直观的,也是简化的,但仍然忠诚于莎士比亚,它让舞台成为流动的画幅,画出了有关《李尔王》精神气息的简笔画。
叶童说,因为没有台词,反而激发了她在表演中的敏感度和专注力。这个作品不仅要求演员打开感知力,对观众的敏感和专注同样有要求。如果带着对原作的记忆而在观看过程中难以放下“角色对号入座”的强迫症,这很可能伤害到观感。在这个意义上,它对毫无莎剧基础的观众是更友好的,就像看一部一无所知的新戏那样地走进它,如果走出剧场后翻开《李尔王》,会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剧场工作者和莎士比亚之间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对话。它既不是课本剧式对莎剧的扫盲,也不是大话式的解构,这种既亲且疏、似是而非的距离造就了形体剧《李尔王》别样的观感,也是叶童形容的“不讨好观众”,但就像她说的:“不讨好”才是艺术多元化的活力所在啊!
作者:柳青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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