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从容优雅的人生态度,凛然正气的人格力量,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学生循循善诱的为师之道……正是这种大学精神,才造就了真正意义上的学府魅力,并且在校园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告别钱谷融先生才一年多,我们又送走了徐中玉先生。这两位总被相提并论的世纪老人,正如有人感叹的那样,代表着中国高校的一个时代。
这个时代的一个特点,是校园里总可以看到老先生在悠闲地散步,同学总有机会与自己敬爱老师打招呼,说几句话,甚至还可以在小径旁、绿荫下,找个椅子坐下,好好聊聊。
我虽然大学本科报考了本校中文系,但结果被政教系录取,尽管因此有幸成了冯契先生的学生,但无缘在徐中玉先生门下学习。此后几十年间,与徐先生的最多接触,是像许多师大人一样,经常有幸看到先生在从二村到长风公园或到师大校园的路上散步。几十年的岁月中,徐中玉、钱谷融和冯契、陈旭麓等先生们在校园里散步的身影和步态,都是最优雅的景致。
每次读到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学者纽曼关于大学的描绘,“在这个地方,年轻人因为它的名声而为之倾倒,中年人因为它的美而心中点燃激情,老年人因为它引起的联想而加固忠诚”,我总联想到我自己的学校,联想到学校有幸拥有的这样一批前辈老师。华东师大的校园以景致秀丽著称,但如果没有以徐中玉先生为代表的这样一批先生,以及由他们所开启的精神传统,校园景色再美,也当不起“优雅学府”的美名。
在我看来,真正意义上的优雅学府,是以培养栋梁学子为己任的,因为真正意义上的优雅,与尊严联系在一起。
以徐先生为代表的那个时代的又一个特点,是校园里面悠闲散步的老先生们,往往曾有过为自己为同胞的尊严而奋力抗争的人生经历。
徐先生去世以后,有人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来形容先生,我也有同感。《论语》中子夏对君子之态的这个形容,其核心含义,是君子身上的那种人格尊严,那种因为其内在人格而令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力量。像许多同辈人那样,徐先生在漫长人生中经历了许多挑战和考验;他的人格力量是战胜这些挑战和考验而坚持原则、追求理想的结果。这些精彩的人生故事,当然有各种类型,有各种情节,但其中总有一些会令学生们或肃然起敬,或茅塞顿开,或时时获取力量,或久久难以忘怀。
当然,我有机会拜访徐先生的时候,先生已经九十好几,已经不会给来访者讲太多故事了。因此,我印象中的徐先生,更符合《论语》中对君子的另一种描述:“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讷于言”是我的亲身印象,“敏于行”是我从许多同事那里得知的。对原则的坚持、对理想的追求并不只是表现为关键时刻的沉默和拒绝,也表现在尽己所能的参与和创造。对我来说,我亲眼见证的先生在2013年11月捐出毕生积蓄设立百万元奖学金,也是他“敏于行”的特殊形式。这个善举,媒体报道说是“百岁教授以捐赠毕生积蓄设立奖学金的方式来为自己贺寿”,但按我私下的理解,先生或许是要以这种方式,来驱散自己因为大自然规律而无法继续“敏于行”、继续为社会做工作做贡献的无奈和遗憾。
联想到我自己的老师冯契先生,我们或许也可以说,有一批老师们,是把学术当做生命的,是把教书育人、著书立说当做他们最重要的人生使命的。
冯契先生在文革后重新实施其毕生最重要著作的写作计划的时候,已经六十三岁;十七年后,他把生前最后一部讲稿整理成书稿并送到本校印刷厂后不久,就不幸病故了…
写到这里,由徐先生联想到冯先生,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位同庚同事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或许还有第四个特征——
那时大学中最受弟子们爱戴的老师,往往不仅是弟子们的说教者,而且常常是弟子们的倾听者。
在悼念先生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在先生的学术盛年,也经常是一群学生在先生家里“自由自在地讨论乃至激辩”,而先生则“坐在那把硬木椅上,仔细倾听,最后略为点拨,或者做一个引导性的总结,留下让他们自己领悟的空间”。我自己并没有中文系同龄人那么幸运,做研究生期间并不敢单独向冯契先生登门求教。但在留校任教以后,尤其在1989年8月从国外访学回来以后,因为住处离冯契先生家很近,就经常不打招呼就去先生家坐坐。在先生家里,通常是我说的比先生说的更多,而先生总是耐心地听我说,有时候看到我犹豫了,还笑眯眯地鼓励我继续说下去。多年以后,当我论证“讲理”不仅包括“说理”而且包括“听理”的时候,我总会不仅提到德语中名词 “理性”与动词“倾听”是同根语词,而且想起冯契先生那作为倾听者的哲人形象。
徐中玉先生去世了,他和他的同辈们所代表的中国大学的那个时代,到底过去了吗?当今的中国大学中,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教师越来越成为教师的主体,进入新世纪以后出生的学生越来越成为学生的主体,而师生之间的交往,或者意味着路途不近的来回奔波,或者依赖于信息技术的复杂应用。考虑到这些因素,徐先生和冯先生们,确实可能已经与中国大学越来越远了。但是他们所代表的那种从容优雅的人生态度,那种凛然正气的人格力量,那种对工作兢兢业业、对学生循循善诱的为师之道……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精神,真正意义上的学府魅力,却依然可能甚至必须在我们的校园里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作者:童世骏(华东师范大学党委书记、哲学系教授)
编辑: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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