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山17岁的时候,
进到了苏州刺绣生产合作社的缂丝班。
当时家境贫寒的他,
心里的想法很直接:
赚钱、生存。
缂丝于他,
仅仅是一门可以赚钱的手艺。
一寸缂丝一寸金,
一寸缂丝一寸心。
不懂的人很容易将缂丝认成刺绣,
其实不然,
缂丝用的手法是通经断纬,
这一“断”,难度倍增,
也因此被称为“织中之圣”。
清朝的时候,
缂丝是用在皇帝龙袍上的工艺。
生丝作经线,是固定的;
熟丝作纬线,
由梭子带着移动。
最终呈现出雕刻的效果。
由于机械化的发展,
民国时期,缂丝技艺濒临灭绝。
直到上世纪50年代,
苏州刺绣生产合作社为了挽救手艺,
找到仅存的几位老艺人,
成立了缂丝班。
王金山便是这时候加入的,
拜的师傅是缂丝名家沈金水。
在一起进来的学生中,
他并不是最有天分的,
甚至对缂丝没有太浓厚的兴趣。
后来因为老师一句:
“试用期不通过,直接把人退回去。”
自尊心十分强的他,
觉得被退回去太没有面子,
于是把铺盖搬到厂里加班加点学习。
宁可通过后自己不学,
也不能因为做不到,
灰溜溜被人赶走。
结果最后考核的时候,
他的成绩名列前茅。
这份固执与倔强,
在他70岁之后依旧没有消失。
无论什么时代,
缂丝讲究的都是慢工出细活儿,
快不得,急不得。
大型的缂丝作品,
几个月才能完工,
甚至几年做完一件,
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成品的惊艳,
是以艺人的枯燥和寂寞为代价。
王金山当学徒时,
同样一张稿子要连续做十张,
很多时候都受不了想放弃。
因此苏州有种说法:
买的缂丝工艺品,
其实买的是工匠的寂寞。
缂丝的基本手法只有四种:
结、掼、勾、戗。
做起来不难,
但做好不是件易事。
一种颜色需要一把梭子,
工匠手边常有几十把梭子来回更换。
有些色丝颜色十分相近,
外行人几乎看不出差别,
但会影响成品的整体效果。
这就要求匠人本身有高超的审美。
王金山最喜欢的,
其实是笔墨纸砚、书法国画,
奈何终究难成大才。
最后误打误撞入了缂丝门,
曾经书画的审美和功底,
反而在缂丝中带给他许多启示。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多学点东西没有坏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从缂丝班毕业后,
成绩优秀的王金山,
留在了苏州缂丝生产合作社,
后来更是成为苏州缂丝厂的厂长。
他这辈子跟缂丝再也无法分开。
1963年的时候,
故宫博物院邀请大师沈金水,
前去复制南宋的缂丝作品,
那是国家一级文物。
但因为沈师傅年过八旬,
无法再承担复制工作,
便派了几个年轻的徒弟去,
王金山是其中年龄最小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故宫,
被专家们嗤之以鼻。
宋代缂丝技艺复杂,
而且没有资料流传下来。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朋友,
能干什么?
王金山的犟劲又上来了。
和同事们天天研究文物,
一种种颜色比对,
只为复制的一模一样。
有的颜色实在找不到,
就自己拿杯子染色调试。
他甚至把原作的图案挨个点筋。
这朵梅花18根筋,
那个花蕾15根筋,
既然是复制,
就应该一模一样。
就这样,
一幅《梅花寒鹊图》的复制,
耗费了整整两年时间。
复制完成后,
故宫的专家也分辨不出谁真谁假。
还把两幅作品挂在一起,
让王金山自己判断。
他纠结了许久,
把原版当成自己做的,
因为真的是丝毫不差。
这次近距离接触文物,
让他技艺得到了极大提升。
如今在缂丝业内,
王金山的话堪称金口玉言,
苏州博物馆都会找他鉴定缂丝作品。
1972年,王金山创作的
《金地牡丹》六扇屏风
被选作国礼。
由周恩来总理,
赠送给前来访问的尼克松。
毛主席纪念堂挂着一幅
《西江月井冈山》的缂丝作品,
同样是王金山创作的。
这幅作品开创了缂丝的先河,
更是他最为自豪的作品。
传统缂丝很难还原草书,
其中的枯笔更是极大的挑战。
在这之前,
缂丝从未织出草书或行书。
也正因为这幅作品,
王金山成为第一批被邀请,
前往北京参观纪念堂的嘉宾。
王金山当上苏州缂丝厂厂长时,
遇到了缂丝业近代的鼎盛时期。
那时候的繁荣,
在如今的同行听来,
简直就是神话一般的存在。
各种外贸订单络绎不绝,
连日本高档和服的腰带,
都会在中国定制,
利润更是高到百分之一百到两百。
各种缂丝作坊和小厂家,
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许多工厂为了赚钱,
夜里甚至熬夜通宵赶工。
然而盛极必衰,
繁华的尽头便是没落。
王金山也许是早早看到了这一点,
不想固步自封,
一直琢磨着做一些创新,
让缂丝技艺进一步提升。
但许多同行对此不以为意,
他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今朝有钱今朝赚,有钱不赚是傻子。
那时候刺绣的双面绣十分出名,
王金山便想试试双面缂丝。
别人听闻后送了四个字:
痴心妄想。
缂丝的一大特点就是正反两面相同,
这是由工艺和织机决定的,
根本不可能做出双面不同。
王金山觉得他们说的对,
然后第一步就是把织机拆了改装。
那时候大家都忙着生产,
没有多余的空位让他改织机。
他就找到一个废弃的男厕所,
将织机搭在里面,
星期天都耗在厕所里试验。
至于失败了多少次,
他自己也数不清。
等他“出关”的时候,
缂丝历史上,
第一件双面不同的作品:
《蝴蝶山茶牡丹》诞生了。
两面是不同颜色的花和蝴蝶。
这件作品将王金山在业内的位置,
推到了顶峰。
但他依旧不满足,
再次花费两年时间,
创作出双面全异的作品:
《寿星图》。
《蝴蝶山茶牡丹》的两面,
多少还利用了相同造型,
重点在颜色差异。
而《寿星图》则是两面完全不同,
难度更高。
人们说缂丝迎来了新的时代。
没错,它确实迎来了新的时代,
没落时代。
和服腰带供不应求,
低劣产品开始充斥市场。
紧接着外贸单量急转直下,
工厂收入急速下降,
许多工人见赚不到钱,
纷纷走人转业。
一夜间,缂丝由盛转衰,
再次凋零。
原本想坚守的王金山,
也在此时被诊断出心脏病。
不得不调离缂丝厂,
到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当馆长。
大师的黯然离场,
宣告着缂丝业的短暂辉煌落下帷幕。
当他退休后,
东拼西凑了许多钱,
在苏州买下临街一个房子,
作为自己的缂丝工作室。
他想有一个地方,
安放自己的织机,
给缂丝这门手艺留一个窝。
之后的日子里,
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学习。
有的来三天后一个电话便消失,
有的第一天就跑了。
学徒们来来往往,
他失望过许多次后,也不再强求。
徒弟当中坚持最久的,
是大师姐,华惠英。
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来学习。
其实大师姐的水平,
已经可以出去自立门户,
但迟迟不肯离开。
王金山甚至几次赶她走,
因为他知道:
徒弟要离开师傅才能更进一步,
否则永远会被师傅的思路限制。
但华惠英总能找到理由推脱。
其实她真正放不下的是师傅,
工作室的人本来就少,
还隔三岔五的换人。
她如果再走了,
就真的没有几个熟人。
她怕师傅寂寞。
2009年的时候,
有学校开了缂丝专业,
请王金山来讲课。
学校甚至给来的学生减免学费,
就这样,5年才招到8个学生,
中途还走了2个。
王金山业早已看开,
愿意学就认真教,
不愿意留就随他去吧。
缂丝,是一种技巧,
更是一种艺术。
它对匠人的审美有着极高的要求,
尤其是对中国书画意境的品鉴,
这些恰恰是现在许多人欠缺的。
王金山如今唯一放不下的,
是自己苦心钻研出的双面缂丝绝技,
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传人。
如果有一天绝技跟着他离开,
恐怕又是我们的一大损失。
编辑: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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