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屠隆和冯梦祯这对万历五年科考的同年,兼同省的籍贯,在走出考场后,便建立起不浅的友谊,并迅速升温。如屠隆致冯梦祯尺牍中有:“今夕何夕,客中多怀。足下可乘晚凉来,共坐嘉树轩,观天孙渡河,仆当为《长安七夕篇》酬之也”,应该就是当年高中后,二人在京中交游时所作,长卿那首《长安七夕》尾联里“怪底人间倍惆怅,不知天上更多情”,还颇有几分唐人意味。
晚明重要文人曲家、鄞县人(今属宁波)屠隆(1543—1605),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名列文学圈领袖王世贞的外围战友:“末五子”之一。屠隆中万历五年丁丑科进士,历任颍上、青浦诸县令,迁礼部主事、郎中。在万历十二年,因被参同西宁侯宋世恩“淫纵”,屠隆遭削籍罢官的严肃处理。闲居后的屠长卿,给自己取了非常多的别号,有由拳山人、一衲道人、蓬莱仙客、鸿苞居士等等;因为其中一个“笑笑先生”的别号,使得屠长卿在上世纪80年代,被学者指为《金瓶梅》第一疑似作者,由此名声大噪。抛开那部著作权尚不清晰的“奇书”,屠隆生平的诗文戏曲作品,已经足够奠定其在晚明文学史中的地位。这位禀赋典型晚明纵情诗酒、放浪形骸气质的文人,确实也深受研究者的青睐,其年谱曾有徐朔方、汪超宏等诸位先生编写过。这些年,晚近诸部文献纷纷得到整理影印,为晚明士大夫的研究注入新的活力;屠隆生平年谱的编订,也迎来了一篇全新的作品:徐美洁博士所著《屠隆年谱(1543—1605)》(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
正如孙小力教授在本书序中所说的,大凡对屠隆这样“有故事”、有争议的人物,拨开迷雾、还其真相,是极具挑战性、又很有意思的工作;显然,作者成功接受了这次挑战。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基本呈现了屠隆生平志向、文学创作与思想、宗教信仰与生活趣向等方面。正如今天读者所看到的,屠谱所呈现的内容,不可谓不全面。诚然,年谱编撰这一文史研究的基础工作,历来就有“吃力不讨好”的名声:需要付出成倍的努力,却不甚容易出彩;但我们依然可以通过作者的梳理,清楚地了解屠氏家族的世系上下十四世;知道他五十多岁时竟还有次复起修国史的机会;也得悉屠隆著述清单中,曾混入过一本晚明高僧紫柏大师所作《长松茹退》;还熟悉了他身边那些好友:或相亲如沈懋学,或反目如沈明臣,抑或隐秘如西宁侯,都伴随了他那不算短暂的六十三岁生涯。
说到友朋,与屠隆同科的秀水人冯梦祯(1548—1606),无论从结交的时长,还是相知的程度,都可以视作屠隆生平第一挚友。事实上,通过作者在年谱中的罗列,就能看出二人的亲密程度。笔者因久治冯梦祯生平著述,以为祭酒生平好友,亦属屠长卿最为交心,对于谱中屠隆与冯梦祯的交游,仍有些许可以补充,遂不揣鄙陋,略补缀于此。
▲晚明重要文人曲家、鄞县人(今属宁波)屠隆(右)与同科的秀水人冯梦祯(左),无论从结交的时长,还是相知的程度,都可以视作挚友。
需要指出的是,作者一开始把这位冯祭酒的出生年搞错了。屠谱20页列屠隆“一岁”时,冯梦祯“四岁”,并引俞安期《翏翏集》中的《纪哀诗》小序为证。不过可惜的是,作者把俞著原文中冯梦祯“五十七卒”,抄成了“六十七”。且关于冯梦祯最重要且易得的生平材料,是崇祯文坛领袖钱谦益所作《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尽管牧斋确实把冯公去世的年份写错了,不过关于冯梦祯的生年比屠隆小五岁,应该没错。这对万历五年科考的同年,兼同省的籍贯,在走出考场后,便建立起不浅的友谊,并迅速升温。如屠隆致冯梦祯尺牍中有:“今夕何夕,客中多怀。足下可乘晚凉来,共坐嘉树轩,观天孙渡河,仆当为《长安七夕篇》酬之也”,应该就是当年高中后,二人在京中交游时所作(屠谱43页),长卿那首《长安七夕》尾联里“怪底人间倍惆怅,不知天上更多情”,还颇有几分唐人意味。
屠冯二人交游的材料,以二人往来尺牍最为显著。其中屠隆所著别集中收入的尺牍,徐著屠谱多有引用;而冯梦祯的《快雪堂尺牍》,谱中则未有徵引。冯梦祯尚有《快雪堂日记》存世,有多处提到屠隆,徐著年谱虽零星有及,亦未能尽意。兹先将二人尺牍依时间先后,详列于下,并略述二人交谊始末。(方便起见,下引尺牍以二人姓氏+序列指代,见表格)
▲上:屠隆致冯梦祯书 下:冯梦祯致屠隆书
屠隆别集存《屠长卿集》《由拳集》《栖真馆集》《白榆集》四种,收入致冯梦祯书41通、像赞1篇,其中万历六年所刻之《屠长卿集》中两通致冯梦祯尺牍,两年后所刻的《由拳集》中亦有收入,兹据《由拳集》所列先后顺序排出。详绎其中内容发现,屠长卿别集中尺牍,基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可以精确推算写作时间。《由拳集》中31通写作时间,在长卿中进士的万历五年至万历八年五月间。万历十八年所刻《栖真馆集》中5通尺牍加一篇像赞,写作时间在万历十五年春至十六年冬。最晚刻于万历二十二年的《白榆集》,收入的至冯尺牍时间反而在《栖真馆集》之前,五通时间分布在万历七年秋,至万历十二年初这段时间。
▲万历十二年,因被参同西宁侯宋世恩“淫纵”,屠隆遭削籍罢官的严肃处理。闲居后的屠长卿,给自己取了非常多的别号,因为其中一个“笑笑先生”的别号,使得屠长卿在上世纪80年代,被学者指为《金瓶梅》第一疑似作者,由此名声大噪。抛开那部著作权尚不清晰的“奇书”,屠隆生平的诗文戏曲作品,已经足够奠定其在晚明文学史中的地位。
徐著年谱中对多篇致冯梦祯尺牍都有徵引,其内容不仅与二人交往有关,也关涉屠隆生平际遇中的多件大事,也可见二人交谊之深。
冯梦祯《快雪堂集》卷33—43中亦有十四通尺牍致屠隆,其排列顺序散乱,编辑者当未曾详订。今从其内容判断,多为屠隆致书的时间区间之内。冯梦祯别集中另有《快雪堂日记》一种,其中相关万历十七年后二人的交谊亦略有所及。鉴于屠谱中使用《快雪堂集》材料尚未尽意,本文将着重落于冯祭酒材料之中。
新科进士
万历五年(1577)春,冯梦祯与屠隆同中丁丑榜进士,不同的是:冯梦祯以会元落到二甲,好歹保住了京官,得了翰林院编修的位置。屠隆则没那么幸运,位列一百一十的他,依例外放县令。他的第一站,是大明中都凤阳府下辖的颍上县。虽然这不算一个太坏的去处,但心气颇高的长卿依然多有不甘,这在致冯的尺牍中就有表现。
尺牍(屠1—7通)写于放榜之后、任命之前的那段时间,那时的长卿与冯梦祯之间,谈的都是相对轻松的话题,比如日后的理学家瞿九思有位天赋异禀的儿子(屠2)、为早逝的同科伍惟忠写了篇得意的祭文(屠3)、所住的旅店因北京下大雨而积水“三尺”(屠5),以及七夕时候大家的一场美满的聚会(屠7)。不过,写于当年九月廿九日的第八通,语气就沉重了许多,说了“回望宫阙,迥不见故人”的话。
即便到任上任职半年多的万历六年(1578)夏秋,长卿依然牢骚不止,尺牍(屠9)就是一通写于彼时的数千言的长信,其中骈散交错,古今典故频出。信中提到自己游颍上西湖,想到客死他乡的苏东坡,“为之泫然出涕”。信末,屠隆对冯梦祯说:自己担心别人以为那么多努力,只是想当好这个县令,可实际上自己更担心别人“不知仆方以是为桎梏者也”:这个县令当得不自由。
这年秋冬,北京翰林院又陆续收到几封从颍上发出的快信,屠隆在信中提到:有省里的工作组、“观察”一行,来巡视县里工作,屠隆表达自己“换个环境”的想法(屠10)。虽然当面没有结果,但没多久,一纸调令还是到来;这次的目的地,是万历元年才刚刚复设的松江府青浦县(今属上海)。在之后的几封去信里面,屠隆都提到颍上的父老乡亲出面挽留自己,自己因为成命已下,似乎又“首鼠两端”起来;因为青浦“号为难治”,自己又“素以不能名”、没有治理能力著称,赴青浦亦非坦途(屠11)。同时,他俩共同好友、丁丑科状元沈懋学,因疏论张居正夺情被贬官,是冬已归隐家乡,已然“岁星大隐”(屠12)。
这封尺牍(屠12)写于万历六年十一月十五,在信中长卿还与冯梦祯推荐了一位前辈刘翾(字元翰,内江人),当日身在京中,望老友能稍加照顾。盘缠不富余的情况下,长卿还给冯梦祯寄去两双“羢袜”作为礼物。《快雪堂尺牍》中保留了冯梦祯的回信(冯14),这通信,是存世冯梦祯至屠隆信中,时间最早的。冯梦祯在信中除了表示礼物收讫(仅收到“一量”,屠隆信中明明寄了两双),且愿意接待刘观察先生;他还慨叹自己从秋末开始生病,“尫然床褥间”,入冬似乎也不见好转,这也直接导致他次年春的“病退”。冯梦祯在信中似乎也嫌屠隆连续几封来信中的负能量有些多,“何事沾沾,作儿女子态?畏鬼畏人哉?”
冬春之际,屠隆又有信来(屠13),大谈松江府下青浦贫瘠落后之状,因为这个新辟的县,原本是由松江府原辖华亭县与上海县中“荒区瘠土”合并而来的,本就贫穷的土地,要他这位县令承担岁赋数十万两,即便自己“刀锥朘削”,此地又能“膏血几何”。所以他竟有些担心,是自己哪里得罪了神明,“降罚如此深”。冯梦祯的回信来得稍晚,且带来自己辞官的消息(冯1),时间当在万历七年(1579)春,冯梦祯以病免编修。尽管,这也被视作对张居正“夺情”的一种抗议。冯信写于运河起点通县潞河边,正是他准备南下的时候。冯太史在信里安慰长卿,虽然放东南县邑的官员多是遭贬的官员,但也有可能是“当事者”对他的考验,“似欲足下稍振缉之”的话,未必不是实情。信中引汉吏严延年“莠盛苗秽,何可不锄”的话,鼓励老友在青浦放手去干。而此时冯梦祯自己,似乎更乐意归做“五湖长”了(屠隆语)。
听说好友归省,屠隆连忙去信安慰,介绍自己青浦治下,有二陆故迹、九峰三泖等名胜,邀请好友前来散心(屠14)。是年初夏,冯梦祯不仅亲赴云间,与长卿盘桓数日,自己的父亲冯第(1530—1583)七月里正逢五十大寿,也是去的屠隆治下的青浦度过的(屠15)。屠隆写于万历七年六月二十四日的去信中,力邀冯梦祯随乃父一起前来青浦,“傥沈夫人当户牵衣,恐仁兄亦复多情,不妨长啸出门”。然而,不知是不是冯梦祯真的被夫人羁绊,那次夏日的云间之游他没有现身,事后还去了封信道谢屠隆对老父的招待(冯3)。
屠隆六月的信中还给冯梦祯介绍了一位自己的同乡好友:鄞县人沈明臣,日后的大明朝首辅沈一贯(1531—1615)是他的从子。沈明臣没有科名,是位万历朝著名的大山人,当时在某位盐商的家里坐馆,给盐商的先人编遗文集,不过这位清客“行义卓绝”、“理致清远”,“与之周旋,可以忘老”。冯梦祯很快与沈明臣结下友谊,有时甚至冯沈二人结伴游西湖(冯2、5),把屠隆晾在了青浦署中。万历八、九年间二人书信往来频繁,内容多与游湖聚乐——以及,赋闲的冯梦祯抽空帮老友刻了一部《由拳集》(屠21)。
▲鄞县人沈明臣(右)是屠隆好友,日后的大明朝首辅沈一贯(左)是他的从子。沈明臣没有科名,当时在某位盐商的家里坐馆,给盐商的先人编遗文集,这位清客“行义卓绝”、“理致清远”,“与之周旋,可以忘老”。冯梦祯很快与沈明臣结下友谊。
仕途与奉道
万历十年(1582)初,先前家居的同科好友沈懋学(1539—1582),终复起翰林院,但他北上京师不出两月,便病逝于彼。或许是为了补已故状元的缺,当年六月,会元公冯梦祯复起,时隔三年重回翰林院。屠隆也为了准备明年三年一度的外官大计,在那个冬天准备北上述职。次年春,在京中与旧朋匆匆见面,冯梦祯应当在列。十一年(1583)闰二月,述职完毕的屠隆准备南还。这位嫌青浦县“荒区瘠土”的父母官,的确手头不宽裕;南还的旅费,也是问同科好友傅光宅借的。似乎是时来运转,当了五年县令的屠隆,突然接到北京礼部的调令;刚从北京南还的屠隆,又得准备一次北上行程。就在再次出发的七月,长卿突闻冯父之丧,中途至檇李吊丧(屠41)。此时的冯梦祯也亟忙南下奔丧,二人来不及碰面,长卿就匆匆北上了。屠隆在信里说:自己差点因为路上耽搁、入职报到迟,而遭到责罚。这样,二位好友又因缘际会地南北错开。
不过,洒脱如屠长卿的京官之路,并没有度过太久。万历十二年(1584)冬,他就以与西宁侯淫纵的罪名,被人弹劾,最终遭到削籍重罚,次年(1585)年初,便闷闷地从北京南还故里。尽管一班儒林文坛友朋纷纷投赠安抚,不过这年的屠隆心情似乎是不易平静的。也就是这年,他与老朋友沈明臣闹翻。
▲吴山通玄观遗址造像。万历十五年夏秋,冯梦祯随屠隆一起,拜访了当时驻锡杭州的聂道士。屠隆在聂道士所住的吴山通玄观里,盘桓了一月。
同样不得意的还有冯梦祯。守丧之制使得他枯留在嘉兴城中,知老友被革职,亦不能陪其游宴散心。这时间,除了结识了紫柏大师与密藏道开这对高僧师徒外,冯太史的经历似乎也无可书。服满之后的冯梦祯,行踪亦不可考,但到了万历十五年(1587)初的京察大计时,他被以“浮躁”谪官,开始其游览湖山与勤于日记的生活。这对仕途失意的好友,又在杭州城开始全新的游宴体验。冯“浮躁”家居后,流言盛传他与屠隆失和,原因是他与屠隆的亲密关系,而屠隆因“淫纵”而削籍的污点,无疑影响到冯太史的仕途。不过在失去沈山人那个老朋友后,屠隆迅速辟谣自己与冯梦祯不合的传闻(见《栖真馆集》:《与唐嗣宗》《与周元孚》),并在之后的杭州之行中更加印证了他俩的友谊。
早在万历十四年(1586)里一封给晚辈好友、曾是礼部同僚龙膺的信中,屠隆说自己罢官以来,“忽于五月十五日,得人生希觏奇证”,所以他决志谢绝一切尘缘,颛心修他的“大道”。从此,长卿与仙道的交往也多了起来;屠集中留下名字的道士,就有李海鸥、金虚中、聂道亨、王哈仙等人。就连之前的沈明臣,也是因其颇懂丹法,长卿才愿意与之亲近。其中那位聂道亨,屠隆尤其佩服。聂道长是江西清江(今属宜春)人,曾短暂任奉道君王明世宗的“侍从臣”(屠隆语)。聂道士似乎在南京的乌衣巷建了一座丹房,屠隆几次写信都跟冯梦祯提到,等丹房建好一起去乌衣巷修真(屠32、34)。万历十五年夏秋,冯梦祯随屠隆一起,拜访了当时驻锡杭州的聂道士。屠隆在聂道士所住的吴山通玄观里,盘桓了一月,冯梦祯日记中有几段记载,之前的研究者与年谱的作者都已提到。那次遇真人,屠、冯二人分别得到“一气丹”、“太乙炼形诀”两件教内宝贝。隔了一年后(1587)的初夏,冯梦祯收到长卿的远信(屠36),屠隆在信里有一次为他推荐了聂道士“延年驻景”的本领:屠亲眼见到聂仙的儿子“皤然老翁”,聂本人却“朱颜若桃,玄发可鉴”。冯梦祯那天去找过聂道士,“遣人候聂仙,索所题三真图。”(日记四月二十六)
▲上海松江天马山护珠塔。年近六十的屠隆,邀请被罢官的冯祭酒,游览曾经自己的治下松江府的天马山。
屠隆介绍给冯梦祯的道士朋友,不止聂仙一位。大约就是十六年(1587)夏,屠隆来信中,为冯梦祯介绍了一位“方外异人”王初阳(屠35),对其评价相当高。这位方外自称是余姚王阳明的后代,曾经在辽左关外立过军功,能手提三十斤大刀,“累馘胡虏,所向无前”。辞赏复员后,便“南冈药肆藏名,丹炉了道”。王道士此后的经历更为丰富:“复遇至人授玄女秘诀、石匣隐文,既悟真诠,更精剑术。金石刀圭,足以延年驻景;白猿黄石,足以戡乱定倾,真徐洪客、古柙衙之俦也”;从一位退役民兵,变成了一位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异人”。屠隆在此后的一通信中又强调,王道士“多异术而朴诚”,绝对不是江湖骗子。而且,王道士也久慕冯太史大名,“止欲一识海内冯开之面孔而足”,(屠36)据冯梦祯的日记,直到万历十七年(1588)的中秋前后,王初阳才带着屠隆的推荐信,姗姗来到冯府拜谒,带了“三方及红铅二颗”作为礼物。(万历十七年八月初十)
如果《金瓶梅》真的是屠隆写的,那小说中近二十年故事的起点年份,是个可以注意的时间:万历二十年丙申(1592)(参黄霖《金瓶梅作者屠隆考》)。就是这年,冯梦祯重新起复,这次他顺利地从礼部序列中,做到了南京国子监祭酒的职位。中年之后这对老友的人生轨迹又一次岔开,这似乎也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二人自万历二十年前后的尺牍渐少。屠隆当时家居已久、甚至可能忙于创作,而冯祭酒官务繁冗,亦身不由己。不过,从《快雪堂日记》留下的记载来看,二人还保持着互动,友谊还相当牢固。
几件小事
屠、冯二人互动,除了仕途、家事、奉道之外,还有几件小事,颇可记录而屠谱中未有标出。可能也是事情确不足道,但仍可见晚明士大夫世俗与信仰生活中,最活泼而真实的一面。
1、回忆与梦
有几处日记的记载可以证明,冯梦祯心中,是有屠长卿的。
据冯梦祯日记万历十八年(1589)九月二十七日载(屠谱亦引此段,未及详述),那天是他丈人、续弦的沈夫人之父芝暘公的六十生日,当天称觞宴客至夜,次日还有一场。但第二天冯梦祯本有禅友聚会,访问湖南边灵芝寺的晚明唯识大师雪浪洪恩,在寺里翻阅大藏经,下午又去了净慈寺里寻“万历三高僧”之一的云栖祩宏,复偶遇另一位讲师介山和尚,一同走至巷口而别。那天晚上,有位叫唐季泉的,要拉上冯梦祯作陪,一同宴寿他的岳翁。席间唐某人搬来一台弋阳戏,闹腾一晚,夜半而散。冯梦祯记到当晚“疲苦之极”,大约就因为弋阳腔戏粗犷豪放所致。不过此时他想起:“长卿乃好此声。嗜痂之僻,殆不可解!”自己的那位剧作家好友屠长卿,就是喜欢的弋阳腔,品味如此无法理解。因自己疲惫与观戏不快,顺便黑了一下老友的戏剧品味,可见晚明时士大夫们有趣的心理活动。
还有一次,观音成道日的黎明,天气稍凉,冯梦祯记录自己睡了个回笼觉后做了个梦:
梦从先人登一山,树木蓊翳,屋俱倾圮,惟飨堂数间独存。既登山,遇屠长卿在山,倏忽复下,见先人。先人曰,此山恐胜五云。予曰,五云奇伟,此山似不如,但秀丽耳。予久不梦先人,且一丘未定,此心日夜如捣,此梦或先人启之与?纪之以俟其应。[日记万历十六年(1587)六月十九]
冯梦祯在梦里与去世了五年的先父一起登山,山上屋舍倾颓,自己老父亲说此山风水,恐怕胜过钱塘江北的五云山。这个梦的缘起,就是冯父突然病逝后,冯梦祯未能及时卜吉宝地安葬先父,一直结郁此事在心,甚至此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自信颇善风水的冯太史,走遍长三角地区的名山名水,为乃父寻觅安身之所而不得。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境里得到启示的那座山上,冯梦祯遇到的就是屠长卿。这或许不仅与屠隆亲近道教、及为乃父奔丧之缘有关,也见得二人亲密的程度。需要指出的是,以《快雪堂日记》所载几次冯之梦境,除神明、亲眷、往生者之外,屠隆是唯一出现的同辈在世者。
▲杭州五云山景。冯梦祯曾写信诉说自己在梦里与去世了五年的先父一起登山,老父亲说此山风水,恐怕胜过钱塘江北的五云山。
2、关于刘凤台
就是那个梦的同一天,冯梦祯日记里记到:“林玄江来,乞高讷轩馆长书,高任江西赣州道参政。”“高讷轩”似不易查之,但“林玄江”却值得一书。玄江名尚炅,是位福清的商人。他娶了位美丽的娇娘叫刘凤台,刘娘之前是北京城著名的歌姬。据《万历野获编》里记载,刘凤台在与林大官人要好之前,是与屠隆两位同科好友沈懋学与冯梦祯交往甚密,有“荐枕”之谊。似乎是因为这层关系,冯梦祯还挺愿意敷衍这位林尚炅的(参见拙文《浮生的日历》),这次讨高馆长的荐信应该也是成功的。
但所谓美人遭天妒,刘凤台就在当年万历十六年底,香消玉陨于北京,林公子悲痛万分,冯太史似乎也有些物伤其类的味道。在他当年给屠隆的信中载:
今岁六桥桃花甚繁,闻足下有看花之约,日夜望之,竟不得奉笑咏,怅然至今。足下比道业何似?想益玄悟,穷幽洞微;何时膝行,面叩真诀?足下爱我,无难启钥,以此自慰耳。闽人林生尚炅,布衣之侠,善君典太史。其妾女刘娘,曲中名姬,相从十二年而死,林痛之甚。能言之徒,不吝珠玉,贲其哀思。足下道机虽深,柔情未斩,能不为林生差排绣肠乎?属其事,便造谒,敬为布此。林与刘姬相遇颠末,足下如不厌听,林能亹亹谭之。钟情如是,亦可纪也。(冯9)
万历十六年的屠隆,行踪基本在浙东,大约与他那位高寿的老母九十大寿有关。所以冯梦祯在信中为他惋惜,没看到苏堤的桃花,并问候了屠隆的丹道业力。此后笔锋一转,提到了林尚炅与刘凤台的事。冯祭酒表示,林公子不仅与自己熟,与同科状元、亡友沈懋学关系也不错。刚过世的刘娘,与其相伴渡过了十二年,导致林公子悲痛万分,甚至愿为刘娘子倾其所有,“贲其哀思”。那林某人具体找屠隆什么事呢,原来是希望长卿为其“差排绣肠”,写一篇刘娘行状、铭表之类的谀墓文章,润笔应当不浅。依冯梦祯信中所说,二人浪漫的爱情故事,想必一定哀婉动人,如果屠隆愿意听,林公子一定会“亹亹谭之”;所以就凭这份钟情,也是值得表彰的。不过屠隆今存的别集中,既没有针对这封信的回信,似乎也没有这篇浪漫的刘姬传记,不知屠隆当时是否答应了这份美差。
3、“度男女”
今天的材料可以多方面佐证,屠隆生性确有其放浪之处;他因之被削籍的借口,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从屠谱中,我们就可以看到长卿拥姬左右的记录,多出自其本人笔下。而有段生动的狎邪记录,出自他的老友冯梦祯日记之中,而屠谱未录全。据《快雪堂日记》万历二十七年(1599)闰四月二十二载,那天年近六十的屠隆,邀请被罢官的冯祭酒,游览曾经自己的治下松江府的天马山。一行人从松江嘉树林来到圆智寺的僧房,地主是青浦本地乡绅陆万言字君策,还有长卿两位孙子:本汲与本茂,下午也出席。晚上来到陆万言的庄园,名叫畸墅,那晚接待的客人就屠、冯二公,同座有两位姓张的歌姬。冯梦祯在日记中写道:
长卿名为入道,不茹荤,顾特恋诸娈童,所挈群奴有陆瑶、汤科五六辈,而陆瑶特嬖,侍身畔不少离,时时耳畔私语,手过酒脔食之,自言“一夕可度十男女”,其可笑如此。
屠隆虽然半生茹素,但狎邪之兴,至老犹盛,连老朋友都看不下去,对其大言不惭直呼“可笑如此”。屠隆于花甲之年,依然淫纵若此的举动,即使用修真炼气的经历来解释,也颇让人瞠目。但屠长卿这种行为,于晚明当非孤立,而是颇有其时代特征。今日以士大夫为主的晚明文学研究,往往忽视了研究对象理性层面以外的生活方式,在当时拥有一定的合理性,对这一时代士风思想的考察,莫不需要纳入这一维度的思考。今以屠隆与冯梦祯这对万历朝名士为例,考察二人的交游中的种种细节,希望能展示些许晚明文人圈子中生动的现场。
▲屠隆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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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晚明士大夫中的典型,屠隆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反复讨论的那位。不过,就整个文学史研究界对其展开的讨论而言,显然仍有些单薄与平面;即便与其同时代而较长卿著名得多的如汤显祖、王世贞、钱谦益等晚明人物,研究成果依然大有未尽之意。这其中的因素有很多,明清士大夫研究整体不够“显学”,恐怕难辞其咎。事实上,明清文学研究界中,使用别集、笔记等文献,关注个人生平与文本创作而进行传统研究的路径,因为缺乏所谓的“理论”导向、视角又不够“宏大”,今天在学界中确乎已不怎么吃香,越来越少的优秀的年轻学者,愿意在明清人物、群体、区域,或者其背后运作的机制等内容上,下足苦功夫——不过这部《屠隆年谱》的作者徐美洁博士,绝对是特殊的一位。
其实,笔者早在读到徐著《明代的京官考核:何止“非升即走”,简直血雨腥风》一文后,就关注徐博士的大名了。除了关注的时代与内容高度相近外,笔者更是对运用史料精确巧妙,印象尤为深刻。如《明代的京官考核》的文章中不仅借古喻今,巧妙地切中青年教师的命脉,且对明代官员考核制度亦极为稔熟;其中指出青年科道中的河南道御史,是参与吏部京察的三股势力之一,启发了笔者开始关注万历朝以后历任河南道的士大夫简历。此类扎实不失高妙的见解,在《屠隆年谱》之中比比皆是,想必读者必能自知。
草拟本文,其实有另一重缘起。在读罢孙教授序言及作者后记的时候,笔者才知道,徐博士原来从事的是临床护理工作,中途转入文史研究。与绝大部分读者不同,这于笔者有一份特殊的亲切。因为笔者是复旦护理学院的第一位男护理本科毕业生,离开医学学科已然十年。尽管我只是在临床实习了四十四周,就考入古籍所重新回到课堂学习,但那段临床生涯已足够刻骨铭心。而徐博士经历十年临床护理工作生涯,毅然转向自己所钟爱的文史研究领域,并取得不俗的成就,除了挚爱、天分之外,过人的勇气与执着,是更为让笔者感佩不已的。
徐博士研究从屠隆文学及生平入手,而笔者研究始于冯梦祯的禅悦生活;以上文所论,屠、冯同科二人,虽性格、处事迥异,而为终生好友。笔者虽与徐博士从未谋面,然因缘际会如此,笔者亦忍不住啰嗦千言于《屠隆年谱》书后。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
作者:王启元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任思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