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大学哲学系荣休教授雷蒙·格斯和他的《改变主题》(哈佛大学出版社,2017)
1970年代,雷蒙·格斯(Raymond Geuss)还是普林斯顿大学强大哲学系里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的年轻同事。在某些方面,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罗蒂是个中产阶级的纽约人,他有一种粗率的概括天赋,而格斯则是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工薪阶层,是个吹毛求疵的学者诗人。但他们都致力于左翼政治,而且都拒绝一项主流观点:所谓哲学是一门统一的学科、以庄严的方式向绝对知识迈进。有一段时间,罗蒂和格斯差不多可说是普林斯顿坏小子二人组。
哲学体系谴责像罗蒂和格斯这样的相对主义者,这样的人决意要破坏真理和谬误之间的神圣区别。但他们为自己辩护说,即使有万能的终极真理这么个东西,它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也是不同的,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会使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他们认为自己是“透视主义者”(perspectivists)或“历史主义者”(historicists)而不是相对主义者,并相信——借用托马斯·库恩的话来说——哲学需要“给历史找个角色”。
在2007年罗蒂去世时,格斯发表了一篇优美的悼词,他在其中回忆了一个“密谋时刻”,当时他的这位同伙透露了一项名为“现代哲学的另类历史”的本科课程计划——罗蒂打算在自己的讲课中加入一些被认为是次要角色的人物,比如拉摩斯(Petrus Ramus)、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和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而洛克、莱布尼兹和休谟这些经典大佬,还有笛卡尔(罗蒂恨得不得了)或康德(格斯恨得不得了)这样彻头彻尾的可恶人物,要被排除在外。
但是,这项“另类历史”课程不了了之。根据格斯的说法,罗蒂怪罪普林斯顿大学的“思想警察”,又称“指导委员会”。不过,40年过去了,格斯的最新著作可被视为罗蒂这项计划的达成。
《改变主题》通过书写12位打破俗见的思想家来叙述哲学史。榜上有名的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卢克莱修、奥古斯丁、蒙田、霍布斯、黑格尔、尼采、卢卡奇、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和阿多诺——笛卡尔、洛克、莱布尼兹、休谟和康德甚至都没被列入索引。这场“节目”又严谨又活泼,正如格斯所说的那样,所有的表演都以一种娱乐的精神呈现在观众面前。
在他选择的这12位哲学家中,格斯似乎最亲近卢克莱修,卢克莱修鄙视宗教(尽管宗教一词在当时的意义相当不同),他认为世界没有道德目标,对我们的存在完全漠不关心。霍布斯的地位也很高:他创造了“国家”这一概念,作为政治主权的运行轨道,并视之为对所谓“自然权利”或“共同的善”等原则毫不在意的“人为建构”。格斯认为黑格尔是霍布斯的好徒弟,因为他避免了试图将世界运行规律“正当化”,从而给尼采对服务于自我的“真理讲述”和“真实性”理念的强烈抨击开了条道。强调这些人物,令哲学显得几近一场战役,对抗迷惑我们智性的道德感伤。
对抗这种迷惑有两种不同的方式。格斯在写20世纪美学家阿多诺的章节中描绘了其中一种。你可能会说,阿多诺鄙视庸众的愚蠢,表现出了知性洁癖,或是对不纯洁表现出了柏拉图主义式的厌恶。他在蒙田身上找到了一个和蔼可亲的替代选项——蒙田无意纠正人类的愚蠢行为,却“摆脱了所有这些病态”。
格斯自己也有点像个洁癖患者,这似乎就是为什么他没能与他在普林斯顿的老战友结成持久的联盟。他记得有一次,罗蒂告诉他,他从伽达默尔的作品中获得了灵感。伽达默尔把人类的整个存在视为一场巨大的“对话”,在这种“对话”中,我们应该尽量把每个人包括在内,甚至包括那些与我们意见相左的人。格斯试图让罗蒂相信,伽达默尔是“一个反动的、夸夸其谈的人”,但罗蒂继续他的方式:他开始半开玩笑地自称“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并开始启用一些老概念来讨论政治问题,比如“人权”、“民主”、“私人生活”,甚至“爱国主义”。他不认为这类词汇有任何理论依据,但发现它们有助于拓展会话圈子。另一方面,格斯谴责它们是“不可救药的胡言乱语”和“毫无根据的幻想,把自己呈现为无可辩驳的事实”。他对罗蒂的笑话不感兴趣,觉得他的粗率难以原谅。
格斯总结道,哲学已死:他说,其生命迹象在大约40年前就已经消失,过去的激情、创造力已经被尽职尽责的唱诵和历史重立所取代。但这本令人振奋、平易近人的书恰恰证明,他对自己撒了个谎,哲学还健在。
(编译自“Philosophy is dead:Jonathan Rée considers the verdict from a ‘bad boy’of the discipline”,TLS,2018.6.20)
编译:黎文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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