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研究
(之五)
[美]欧文·潘诺夫斯基 邵宏 译
艺术史应该被视为人文学科之一,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不在话下的。但是人文学科本身又有什么用呢?诚然,人文学科不讲究实用,又诚然,它们旨在讲述过去。人们也许会问,我们为何要从事不实用的[impractical]调查研究?我们为何要关注过去呢?
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因为我们关注现实。除了数学和哲学之外,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都有着古人所谓vita contemplativa[沉思生活]而非vita activa[行动生活]的不实用前景。但沉思的生活不够真实吗?或者更准确一些说,它对我们所谓现实所做的贡献比行动的生活所做的贡献要小一些吗?
有人用一美元纸币换二十五个苹果,这是诚信之举,且使自己服从于一种理论信条,恰如中世纪的人为了赎罪券[indulgence]之所为。有人被汽车碾过,那是被数学、物理学和化学碾过。因为过沉思生活的人不免影响到行动的生活,正如他无法使行动的生活不影响到自己的思想。哲学和心理学理论、各种历史学的学说以及所有类型的推测和发现,都影响到并继续影响着无数大众的生活。甚至连只是传播知识或学术的人,也会以适度的方式参与塑造现实的过程——人文主义的敌人也许比其朋友更敏锐地意识到这一事实。要构想出我们的世界,是不可能单单凭借行动的。正如经院哲学家所说,“行动与思想的共存”只是在上帝那里。我们的现实只能被解释为对二者的相互渗透。
但即便如此,我们为何要关注过去呢?回答是一样的:因为我们关注现实。没有什么比现在更真实的了。一小时之前,这个演讲属于未来。四分钟之后,这个演讲就属于过去。在我说被汽车碾过的人是被数学、物理学和化学碾过时,我不妨说他是被欧几里德[Euclid]、阿基米德[Archimedes]和拉瓦锡[Lavoisier]碾过。
我们要理解现实就必须脱离现在。哲学和数学脱离现在以理解现实,靠的是在释义上不受制于时间的媒介[medium]来创立体系。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是靠着创立我所说的“自然有序体”和“文化有序体”的那些时空结构,来达到这一目的。此处我们涉及到也许是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之间最根本的差异。自然科学观察受制于时间的自然变化过程,并试图理解自然变化过程的根据并展现出的永恒规律。实际观察只有在事情“发生”之处才有可能,亦即变化出现之处或通过实验使其出现之处。正是这些变化,最后由一些数学公式的符号来表示。另一方面,人文学科的任务不是要捕捉不然会悄然逝去之物,而是要使不然会一直沉寂之物活跃起来。人文学科不是讨论时间现象并使时间停止,而是渗入时间已停止记录的领域并试图复活它。人文学科像它们做的那样凝视那些我称作“从时间流浮现出”的冻结的、停滞的记录,它们力图捕捉这些记录再得以制作并成为现在时的过程。
人文学科没有将稍纵即逝的事件简化为静态的规律,而是这般地赋予静态的记录以动态的生命,人文学科不是与自然科学相抵触而是与之相辅相成。事实上二者互为先决条件并互相需要。科学——此处就这一术语的真实意义来理解,亦即对知识的一种与世无争和独立自主的追求,而非从属于“实用”目的——与人文学科是姊妹学科,实际上产生于那场被恰当地称为发现[discovery](或以更广阔的历史视角称为重新发现[rediscovery])世界与人的运动。它们是一起出生又一起再生的,如果天意如此,它们也会一起死亡又一起复活。也似乎如此,如果文艺复兴时期人的统治[anthropocratic]文明朝着“反向的中世纪”——与中世纪神权统治[theocracy]相反的撒旦统治[satanocracy]——发展,那就不仅是人文学科,而且还有我们所知的那些自然科学都将一并消失,剩下的只有听命于非人者[撒旦]的所作所为。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意味着人文主义的终结。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会被捆住并经受折磨,但由其火炬点燃的火种却不会被扑灭。
拉丁文的scientia[知识]与eruditio[学问]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这种差异也存在于英语中的知识[knowledge]与学问[learning]之间。Scientia和知识,意指一种智力的拥有[mental possession]而非一种智力的过程[mental process],可以等同于自然科学;eruditio和学问,意指智力的过程而非智力的拥有,则可以等同于人文学科。科学的理想目标似乎有点像控制[mastery],而人文学科的理想目标则似乎有点像智慧[wisdom]。
马尔西利奥·菲奇诺在给波焦·布拉乔利尼[Poggio Bracciolini]之子的一封信里写道:
历史学是必要的,它不仅使生命令人愉快,而且使生命具有一种道德意义。本质上必死之物,通过历史而得以不朽[immortality];缺失之物现于面前;古老之物得以恢复活力;而青年很快就与长者一样成熟。如果一位七十岁的人因其经历而被看作有智慧,那么一位活了有一千或三千年之久的人会多么地有智慧呀!因为实际上,一位知晓有多少千年历史的人,人们就可以说他也活了多少千年。
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1892年3月30日—1968年3月14日),美国德裔犹太学者,艺术史家
来源:《诗书画》2017年第3期[总第25期]
作者:欧文·潘诺夫斯基 邵宏
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