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丽丽
一直很喜欢宗白华的一句话,他说晋人在山水中,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对我来说,每一次旅途,都是反证于心的过程。被各种文字图像规训过的现代人类,其实最难唤起的是感动。那些美景来得太容易,那些旅程太流水线。也许只有决然地将自己放置在一个有意无意的困境,才能唤醒原初的遇见的感动。
今年夏天去了苏格兰,比北更北的地方。提及最早工业化的英国,一般都是想起伦敦这样的大都市,或是牛津剑桥这样的大学城。可是也不晓得为什么,心中念念前往的是苏格兰。自驾北上一路并不顺利。在牛津的古老学院里坐得久了,觉得那些历史似乎都化在骨子里,懒得抬眼从历史的迷思中醒来。似乎英国从来都是如此这般温文尔雅,带着古旧的华丽印记。英国的中产阶级休闲最爱的温德米尔湖区,有最纯正的英国乡村范儿。静谧古朴,青苔漫墙,遮天蔽日的古树和湖上点点白帆。漫步去往俯瞰湖区的一条小路上,到处是苍苔冷冷,绿意朴拙。偶尔可见一人一狗安静走过。英国的乡村就是这样带着优雅和尊严慢条斯理地存在着,一切都是那么符合想象。不是不欣赏不喜爱,但是,也许是太符合认知的想象了,也有一种从心底蔓延的倦怠。
苏格兰高地则迥然不同,剥离华美的历史和文明的外壳,那种粗粝雄浑,让人一见就像被打了一闷棍,说不出话来。遇见一种风景的时候,往往心中漫起的奇特的虚无感。你似乎早已经见过,前世今生,有一种心心相印的熟悉感;但又在某个节点,无穷惊喜,刷新了你原先的想象。计划自驾去苏格兰高地之前,其实没有料到旅程是那么漫长辛苦。在沉默的无边无际的路上,看到了苏格兰高地最美的一部分风景。高山,深林,疾风,劲草,大海,平原,云层那么低,那么厚,几乎是压在山峦和平原之上,带着海洋饱满的水分,丰盈流动,变幻万端。前方的路延伸得无穷无尽,虽然是八月,草地已然尽是一片黄色。感觉自己是被包裹在一个天地之间的大玻璃盒里,只有亲身置于这样的场景,才能理解英国风景画家笔下为何云层被表现得那样丰富。也很古怪地有一种未来世界的科幻感。看见苏格兰大地的粗犷开阔,才能真正理解这个民族的坚忍强悍。有一些诗的碎片、歌的碎片,细细地进入意识里来。恍惚,微弱,渺茫,丝丝不绝。
一路向北的路上,温度很低,八月里,穿着薄羽绒服还是觉得冷。努力一想,这是比漠河还要北的地方,当然应该是如此。路过的因弗里斯小城,还像停留在17世纪。整个小城清冷,冷清。市中心的桥边古堡和尖顶教堂,朴素安静。因为靠近北海和尼斯湖,城中盘旋着无数体形硕大的海鸥,鸣叫得锐利。我经常回想起这个旅程中最平淡无奇的地方。因为太冷,抄着手走过方正低矮的街道,行人稀少,暮色中浓厚的云影投在穿城而过的河里,感觉置身于一个荒谬的时间节点。心想这样一个地方,也许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理由有愿望经过。到底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还没有离别,就已经迷茫于遇见的偶然与不可知。
北海那么黑,想象中随时会有海妖出来。但是没有。都说苏格兰的城堡最值得一看,因为因弗里斯的房东的一句介绍,于是千里迢迢又是一段苦旅,沿着北海边的海岸线,去看stonehaven城堡。在全球旅游旺季的八月,找到这种游人寥寥的所在,真的是要欢呼运气。城堡位于悬崖边的海岸上,早已经沧桑遍体。还未走近它,就被海风吹得站不住脚。索性就坐在草地上远看。真是孤绝之地。海边的峭石上,城堡孤零零的,脚下是北海的惊涛,一拍拍咬噬着岩石。那些屋顶墙壁早都已经倾颓,千疮百孔,只剩城堡的主体还是骨立,坚忍,沉默,傲慢。据说这个城堡曾经挡住了英格兰军队十个月的围攻,保障了苏格兰的王权。多少金戈铁马远去了,眼前海鸥悲鸣,断壁残垣,视野尽处是幽深的苍黑的北海,漫天漫地,让人突然觉得,这才是令人唏嘘的悲风,从茫茫历史的深处吹来。在一片悲穆中,海边这座古堡自有它的威严在。可怜的现代人,生活在符号的世界中太久太深,想吟诗,却无从吟起,反倒是无数的电影及小说的吉光片羽掠过脑海,仿佛随时会走出一个中世纪的女子,凭海临风,衣袂飘飘。这么视觉化的想象难道还是因为是匆匆过客?那些更深的感官的感知,还进入不到过客的认知里。
路过的其他城堡,几乎都是一般的破败,即使是斯特灵城堡这样保存完好的国王的城堡,也在庄严肃穆下让人觉得深深的凛然。那些已经被时间磨损得形状模糊的兽首和神灵、武士的面容,那无处不在的八月的寒风,那些黑暗的冰冷的石墙垒出来的幽深的房间,都在提示我,这是一个苦寒之地。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并不占有地缘或气候上的先机,但在他们并不漫长的历史中,却滋生了扭转人类文明进程的无数风流人物。
直到在暮色中抵达爱丁堡,看到连绵的壮丽高大的古建筑之城缓缓地铺陈在我的面前。那一刻,我体会到马可波罗游记中曾有的一句话,那个意大利人,在初见昆明的时候,形容它是“一座壮丽的大城”。我的感受,跟那位13世纪的意大利人是一样的,被一种璀璨的“文明的他者”的光芒震慑了。爱丁堡无愧是“北方的雅典”,它气象阔大,仪态万方,丝毫不容轻亵。这个城市不像伦敦那样驳杂,似乎是全球流动性的标本。在任何一个角落,爱丁堡都是典雅与得体的表率。它的城堡和大学,保存完好的古典建筑和街道,满眼的苏格兰格子和满耳的风笛声,都带着苏格兰人的骄傲和文化印记。朋友说,你一定要去酒吧,叫上一杯stout,听他们唱歌,那才是苏格兰。想起自金雀花王朝以来英格兰对苏格兰的不断征服与蚕食,还有刚刚过去的苏格兰独立公投,想起因为一部美国人拍摄澳洲人主演的《勇敢的心》,而为世人熟知的苏格兰勇士的形象。真是世事变幻,无限唏嘘。
走过的城,路过的人。是因为特别你才记得,还是因为某种冥冥中的魂魄相通,才会遇见?我更相信是后者。回到湿热的南京,回到桂子香气里,回到嗅觉和味觉都无比亲切熟悉的江南,却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些在苏格兰吹过的风,心中顿时一虚一紧,觉得这样出离现实的片刻,正是人生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