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慧
老广州是广州人,在上海做字画生意很多年。我是在旧书商老周的店里喝茶时认识他的,六十不到,个头不高,平头,戴副黑框眼镜,嘴上蓄着黑黑一道胡子,一身粗布粗衣服,粗看有点像鲁迅,一派广东味的普通话听得人老想起广州丰盛的早茶。老周爱笑他从不舍得给自己置办一身像样的衣服,连抽烟都不晓得给大家发一支,是守财奴。自从与他聊起信札后,他隔三差五会给我个消息,说有某某人一封书信,问我要不要,我看上的少,缘由不是假的,便是没什么价值。其实老广州做生意有一套,常常转悠在江浙一带和上海的小画廊、小拍卖行,人家卖不掉的字画他全要,他心里清楚这些八九分是赝品,但他仍以每幅三四百元的价格买走,因此每回见他,他身后一个布包总是鼓鼓囊囊装着四五十个卷轴。老广州很有点路子,一个电话,他香港的朋友会将全部字画每幅一千元收购,其中差价够他滋润上好些时日了。香港人在香港的旅游景点开画廊,画廊布置得古色古香,林风眠、徐悲鸿、张大千、谢稚柳等等“名家”作品标价每幅三千至五千不等,爱看热闹的大陆游客常常将自己装成是行家,与老板砍砍价,花上两千、三千,甚至万把块买上几幅,以为捡了大便宜,回去后挂在家中朝夕相处,短的几星期,长的一两年,便发现其中玄机。多少感到有点窝囊,便拿去拍卖行试试运气,结果自然折戟而终,拍卖行劝客人低价处理算了,就这样,这些字画不少又回到了老广州的布袋子,如此周而复始。
我会刻图章是老周告诉他的。老周用信札来跟我换的两枚印章,常常拿了在朋友跟前炫耀。那天我们都在老周店里打发时间,老周又把我吹嘘一番,老广州把图章小心捧在手里,看了又看,说:“我不懂篆刻,但真有意思,你替我刻一枚吧。”老周听了存心刁难他:“要付小唐老师润资的。”老广州立刻浮起笑脸说:“那要的,要的。”我问他刻什么,他说“爱梅”。我心里一愣:如此机敏的生意人,倒要“爱梅”,看来风雅确实谁都喜欢附一附。
时间一久,老广州跟我熟悉了,偶尔见面却要夸一句:“我读了你写的文章了,不错,不错啊。”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真诚。有回他约我去他家坐坐,我去了。家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正在整理客厅,老广州介绍是他女儿小梅,大学刚毕业,正在一家公司做财务。我打量了她,小姑娘生得灵巧细致,是娴娴静静一朵半开的红梅。原来老广州四十多岁离了婚来上海做生意,眨眼十七八年,女儿小梅,从小他一人带大,东奔西走随他吃了不少苦:“你瞧我平时那么不讲究,就是爱这个女儿,想给她多留些钱,让她过得体面些,日子过得宽松些,随朋友们说什么了,我不在意。”而“爱梅”之因,是家里藏着幅陶冷月的墨梅:“老头子以前留下的,现在是我的心头好。你看墙上挂那么多假画,只有这幅是真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的小梅,他说要把那枚“爱梅”盖在陶冷月的画上,让老父亲知道,他守得住,还要给他女儿做嫁妆。晚上老广州亲自下厨,女儿作陪夹菜盛汤,不过这顿饭让我不怎么自在,像女婿上门,吃得慌慌张张、糊里糊涂,待饭毕到得他的书房喝龙井,心里才算踏实。
他给我看了一封顾廷龙的信,写给徐调孚的:“松崖笔记一册,援堂笔记一册,横阳札记一册,札朴四册,学古堂日记一册请检收。学古堂日记系潘景郑兄奉借,尚有宗舜年撰尔雅□□稿一册,俟检出续呈。明版图录即由鄙人等自校之何如。此上调孚先生。龙顿首。十八。”顾先生的字我见过不少,多半是晚年作的楷书、篆书,端庄大方、老成持重,又温文尔雅,是读书人的气韵,怎么看怎么像《长生殿》里的老生李龟年。老先生写字,由他的父亲亲自启蒙,遵庭训要在“平淡中求出色”。因为他父亲告诫他书法无他诀,惟横平竖直,布置安详,这也成了他学书要诀的基础,认为书法第一要“实用”,在实用的基础上发展艺术风格:“书法作为艺术,只讲实用肯定不对,辩证地看‘书法’与‘实用’的关系,大概可以这样说:脱离实用,趋于成熟;坚持实用,更趋成熟。字是写给人看的,首先要使人看得懂,最重要的是要符合规范。”关于篆书,他在《顾廷龙学述》中谈到自己的经验:“我写篆字,长期学习临摹金文,金文中爱好《盂鼎》《虢季子盘》《史颂簋》等文字,这些字奇丽瑰伟,神气完足,结体婉转,富于豪放之气。我认为长期临摹体会这些优秀作品,可做到纤细而不寒碜,清癯而带丰润,凝重而不失活泼,沉着而不失自如,豪迈不羁却不失章法,跌宕旷达而充满情致。”这封信是顾先生早年写的,与晚年的字迥然不同,五行小字个个英挺俊朗,是《牡丹亭》中的小生柳梦梅。他说他的小字是从六朝人所书《三国志》上得来的功夫,求学时还受了钱玄同与刘半农倡导写经体的影响。我是极敬仰顾先生的,随即问了价,他开了价,我还了价,他说考虑考虑,接着再没了下文。
时间悄悄过去两个月,老广州突然约我去他家喝茶,待我进门就高兴地说小梅要嫁人了,女婿是她学生时代的青梅竹马,这些年丝丝连连情义不断,终于定下终身,刚辞了工作,不久要回广州完婚。我向他道了喜,没想老广州也做下了回广州的打算,并暗自处理完上海一切事务:“姐姐一家在广州,我老了,字画生意太辛苦,这次女儿回广州,我该回去和大家团聚了。”他一边说,一边从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个黄色信封:“顾廷龙的信,原来不给你,是想再等个好价钱,生意人的见识,老弟莫怪,现在送你留个纪念。”
转眼两年过去,老广州突然发来一幅图片,是陶冷月的那幅画,只是墨梅右下角多了红红一朵小图章,“爱梅”,墨梅终于成了盛开的红梅花。我微微一笑,他真的盖在了画上,真的给小梅做了嫁妆,我有点受宠若惊。老广州附言一句:有时间一定来广州,我请你吃早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