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
他看上去三十不到一点,在我眼里也算是个娃,高大的身材,黝黑的脸膛,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特别是吆喝起来,那东北大嗓门能穿透整个菜场,震人耳膜。
这个菜场里租赁摊位的大多是外乡人,本地人只占极少部分。他是初来乍到,还不懂这儿的规矩,只管拔直喉咙,兜售他的菜:来来来!新鲜的黄瓜西红柿,翠溜溜的油菜豆角啊!全都是自己地里种出来的哇!
他的菜不像别人的摊位,样样菜都码得整整齐齐的各就各位,他的菜是胡乱堆放的,倒真有点像是农民刚从地里弄出来随意扔下的。
有一次,他变了花样喊:来来来!这么好的菜全都是自家地里的有机菜,有机菜哪有机菜,谁不买啊谁犯傻呀……
每天来菜场的老主顾,大都已熟悉菜场各摊位的基本状况,也都有自己比较喜欢愿意经常光顾的几个摊位。而摊主们呢也都有各自的生意经,有的以品种多取胜,有的走高端路线,只卖稀罕精品,有的品种不多总卖那几样,但薄利多销,以价格取胜。他们大多从不吆喝的,即使有几声吆喝,也都是放在傍晚收摊处理一些落脚货时,用极低廉的价格喊两声招揽顾客。所以黑娃油嘴滑舌的吆喝,只会引来同仁的讪笑和不屑,而顾客听了他的大嗓门,初始或许有光顾的兴趣,但看到货并无特色,也无价格优势时,心里也会厌烦他的虚张声势。
有一次我问他,你的菜真是有机菜吗?他不正面回答我,只说,我的菜可都是大田里种出来的,是我一个朋友租的地雇人种的,可新鲜啦!那你朋友的这个菜不施化肥不用农药吗?见我这么追问,他眯缝着眼睛,想了会儿说,这我可不太清楚,但我朋友说这菜打药水少是无公害菜。我告诉他农药用得少无公害不等于是有机菜,又问他,你知道现在大田种植有机菜要花多少成本吗?现在超市里有机菜是什么价位你清楚吗? 如果真是有机菜,你卖这个价不是要大蚀本吗?他听我这么一说愣在那儿,好久没言语,过后挠了挠脑袋咧着嘴笑了,说,现在不是大家都爱吃有机菜吗?我们老家那儿卖菜都这么吆喝的。
这可不能随随便便瞎嚷嚷啊,牛吹大了会把人吓跑的,说话不属实忽悠人,以后谁敢相信你? 没人相信你了,你的生意会好吗?我们上海人蛮顶真的,可不喜欢吹牛的人了。我好为人师了一番,他张大嘴巴,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难为情地又笑了起来,也问了我一句,您大约是当老师的吧?
再以后不大听到他的大嗓门吆喝了,他的菜也开始像其他摊主那样,归置得整齐些了,比过去有模有样多了。我经过他那儿,有时买一点,有时不买。朝他一望,他便回我一个笑脸,眼神里似有某种默契。
白娃
他脸色白中带黄,身体薄瘦,十七岁左右。他的菜呢,也跟主人的精气神差不多,蔫头耷脑的。
说他是卖菜,倒不如说像在替旁人看摊子,顾客从他摊前走过,他多是视而不见,没有一句招呼,没有一点招揽生意的热情。
因为少有顾客问津,他常常闲着,闲着无聊就坐在高脚凳上弓着腰翻看手机,他是全菜场里唯一坐在凳子上卖菜的人。
我问他,为什么你的菜都无精打采像没睡醒似的呢?他苦笑着说,这菜进得便宜,我也卖得便宜,好点的进价高,如卖不掉,我不是亏多了么?我说,你可以换一种想法,如果进的菜好,即使今天卖剩下,明天也不至于烂掉,还可以继续卖,而今天已经不新鲜的,如卖不掉,明天就要烂掉全倒掉,不是更亏吗?
过了一段日子,他的菜似乎好看些了,但是价位却比别的摊位又高出一点。为什么呢?他又苦着脸说,我进的菜少就进不到价格便宜的好菜,进价比别人贵了也只能卖价高一点了,否则我就一点也赚不到了。
是啊,一个年轻的新手,没有熟悉的进货渠道,没有大手笔的交易,批发交易市场上也是争不过别人的。与他有些熟了,他告诉我,他初中毕业后,家里就供不起他再读高中了,家人让他到这儿老乡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他没有力气干不动,做了没几天就逃了回来,后来还是通过这个老乡,介绍到此地来卖菜。他向我叹苦经:谁想卖菜呢! 这地儿,夏天热得要命,连个电扇都没有,冬天冷得要死,又见不着一点阳光,摊位费又贵,上个厕所也要付五毛钱。我有些诧异,现在的公厕不是都免费了吗?边上人告诉我,菜场里的厕所,是雇人清扫的,所以用的人每次付五毛钱是给打扫者的收入。
冬天到了,他的两只手插在袖笼里,人也不坐在凳子上了,而是站着不时轮番跳着两只脚取暖,他的摊位正对着风口。有一次,我见他抽起了烟,一手夹烟,一手抹淌下来的清鼻涕,见到我装作没看见。我走近问他,你怎么抽上烟了?他垂下眼,有气无力地说,冷呗,抽上暖和一点。
我不知道这个少年,这样的工作,能否养活他自己。我想劝他一句,既然做了这一行,就要勤快点不要怕吃苦,要想办法做好。然而话到嘴边,我咽了下去。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十七岁的少年,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会在有空调的屋子里被家长护着疼着,将热气腾腾的好饭好菜伺候上。而这个少年,凌晨三点钟就要踩着黄鱼车,去蔬菜批发交易市场上挤在人头中讨价还价进货,而后再把一袋袋沉重的菜费劲搬上车,踏往菜场,开始他一天的日子。世界已联网,他捧着的手机上,这个城市里他同龄人校内校外的生活,也不会对他屏蔽。我想奉劝的几句话,于他终究是空洞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红娃
他很壮实,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红扑扑胖墩墩的脸上,嵌着一双小眼睛,笑起来眼睛更小了,脸也更红了。别看他熊猫般胖乎乎似有笨拙样,其实手脚灵敏得很,我看他整理蔬菜,削根去叶,一手握菜一手捏刀,霎时将一堆披头散发的菜整修一新叠成一个翠玉宝塔样,那真叫有范儿。
顾客都喜欢他,尤其是大妈大伯们,有时偶尔红娃缺席菜场一天,第二天一到,必有几位老人家围着他问长问短,像是他们牵挂着的本家小辈。大家喜欢他憨厚好脾气,喜欢他乐呵呵的面容,亲切的话语,当然更喜欢他的大方不计较。现在卖菜人称了菜,价钱上整数多出一两毛,一般都会让利顾客。而这位红脸娃,有时连三五毛都让掉的。有次一位老阿婆称了5.5元菜,摸出一张10元票,他找了人家5元,老阿婆不好意思,坚持要他找4.5元,两个人让来让去,最后还是他一锤定音。也有一次,听到一位大妈教训他忘了给她送葱,大妈像数落自己的儿子:你平时蛮拎得清的,今天怎么一忙就可以忘记呢,下次要记记牢啊! 我在一旁好笑这位大妈的训诫,好像红娃违反了买菜必要送葱这项契约似的,而红娃听了大妈的教训,连连点头,依然笑脸如弥勒,赶紧将一把葱塞到她篮里。
可是有一次我见到了他男儿的另一面。一位大妈和大叔在他摊位前为争抢一棵西兰花闹了起来,大妈嘴不饶人,大叔开始吐脏话,眼看战火要起,只听红娃声音响了起来,对着那个男人叫了两声:嗨,嗨,咱是爷们!咱是爷们!而后又用一只手指竖起放在唇边,以示爷们赶紧闭嘴,那爷们终于被红娃这声“咱是爷们”镇住了。我心里叹服的是,他不说“你是爷们”,而是用了“咱”。
我私下里称他大熊猫,有一次忍不住告诉了他,他身旁同样胖乎乎,有着夫妻相的妻子笑了好一会儿说,哦,这是国宝呀!我说是呀,你老公就是这个菜场里的国宝。他妻子说,他傻样呀!我说他哪里傻呀,他可是这个菜场里顶聪明的卖菜人呢!
不是么,他的菜品种齐全且价格公道,多数情况下,要价比周围的摊位略低一点,走的是薄利多销亲民路线。他又深谙和气生财之道,乐乐呵呵,和蔼可亲,对顾客从无冷脸高调门。仅凭这两点,他的卖菜生意已聚满了人气。差不多的菜,当别的摊位今天卖不光明天还要继续时,他的菜时常不到下午就卖完了,营业完他爱干嘛就干嘛了。其实最难得的还是,在他人看来这份不无卑微的卖菜活儿,到他心里是“喜欢”两个字。因为喜欢所以尽心尽力,因为尽心尽力就大有收获,他不但收获了养家的能耐,还收获了众人对他的信赖,更收获了一个劳动者的体面和尊严。这样的人不聪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