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我小时候在乡下,难得一见汽车,手扶拖拉机也看不到几辆。
卡车经过,尘土飞扬,简直是发梦一般的神奇。
过去就过去了,带着我们难以排遣的惆怅。好在还有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正常时,拖拉机手手握双把,两轮锋利地切开泥路,神气活现驶过村庄,突突突地喷着大气,声音轰吵震天,好像什么大人物降临,睥睨天下,万事万物不在眼眶里,连眼睛都懒得瞥我们一下。坐在拖拉机后面的大叔大婶们,也好像什么大人物似的,非常高傲地带着他们的鸭子、母鸡,似乎在视察自己的王国。黄泥路上,卷起浓烟滚滚。
但手扶拖拉机会抛锚,简直是乡村孩子的节日。我们会三五成群地围观,看拖拉机手用摇把拼命地摇,可是唝唝唝几下,好像要发动了,就要发动了,一停手,又熄灭。
现在好了,拖拉机死火。拖拉机手从主人变成了拖拉机的奴仆。最悲惨时,他们还会低三下四地求我们,找几个人帮忙推,或驱一头牛来拉。
趴窝手扶拖拉机,名副其实地变成了拖拉机。
拖拉机抛锚,简直如同过节。
我们就爱看满脸油污的拖拉机手那副窘相。感觉这不是拖拉机熄火,而是拖拉机手的重大失败。即便如此,我小时候最庞大的梦想之一,就是长大后做一个手扶拖拉机手,驾驶着拖拉机从村头轰隆隆来,突突突去。相对于我们延续了两千年的静寂农耕世界,手扶拖拉机的轰鸣,是现代文明传来的鲜明鼓点之一。这鼓点敲在我脑袋里,叮咚不绝,如同成长过程中的生命脉动。
上大学之后,手扶拖拉机很久没见过了,这种机器在大城市里绝了迹。
只是极其偶尔,到很远地方,才会在高头大巴上,看见有这样的手扶拖拉机迎面驶来。角度不同,时代差异,小时候看到的威风凛凛手扶拖拉机手,已经不复当年的威仪,甚至有点灰头土脸了。看起来已经代表了落后生产力的手扶拖拉机,在这个狂飙突进时代,已经被我贴上了落后的、过时的标签,收藏在记忆的深屉里。
就在这一页标签马上就要翻过去时,在德国乡村,我看到了另一种拖拉机。不是我记忆中时代久远的手扶拖拉机,而是高头大马的方向盘拖拉机。这辆拖拉机只是一个拖拉机机头,深红色亮丽油漆,巨大轮胎气势磅礴,方向盘像石磨那么结实稳当,而不像旧式手扶拖拉机那样像是自行车的车把。
这辆方向盘拖拉机看来也很有些历史了,但设计精美,做工优良,保养很好。停在一幢乡村房子的院子里,不动声色,好像不再生产,而是退休享福了。靠近看,机头上赫然钉着“保时捷”的铭牌。对国人来说,保时捷可是了不起汽车品牌,与法拉利、玛莎拉蒂、兰博基尼之类的,属于梦幻之队。开着保时捷的年轻男子,会在马路上随意变道穿梭,像燕子一般自由,像猛犬一般不必遵守交通规则。着实让人敬畏。要是女生,则戴着墨镜,优雅地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托起手机,边慢腾腾地挪动着,边对着话筒无声地说话。
没想到保时捷还生产拖拉机。
我想象一下,如果驾着保时捷拖拉机驶上街头,会是怎样的一种喧嚣?
这种保时捷农机是农耕时代之神。我这身体里涌动着农民血液的人,完全忍不住兴奋,越靠越近盯着看。好在德国乡村一派平和,村民们也看不出是真农民,还是城里富人隐居于乡下。平时散步迎面撞上,都显得很友好,还会说“摩根”,或者“啊本体”。前者是“早上好”,后面是“晚上好”。正规的说法,大概是要加上“古特”,但一般口语,都直接说早晨、晚上,比我们汉语还简单。乡村之民,穿着与大城市没什么分别,实在分不出他们到底是农民还是市民还是白领还是老板。
这种城乡融合、阶层混淆的状况,对我这个从小辩证唯物长大的中国人,造成了极大困扰。我总是试图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自己自觉地处在食物链底层,小心翼翼躲避着,不被凶猛的鲨鱼吞噬。但是在德国乡村,看不到唯唯诺诺的村民,也看不到他们脸上那种类乎迷惘的表情。同时,手工业者、体力劳动者,也不是什么下等人。
有一个长相很酷、身材很棒的德国小伙子,每隔两周驾驶一辆迷你smart汽车来我住的地方。有一天,我直接碰到他,看他腰围着一圈皮带,上面工具齐全。
他微笑,指指房屋。他是清洁玻璃的。
德国的玻璃窗都一个格式,可以向外推开,也可以向内拉,如果要通风、防雨兼防盗,就先关上,然后调动一下把手,把窗子底部推开,向外斜着,大约三十度样子。
小伙子站着边跟我说话,边拉窗向内,朝外的玻璃就很容易清洁了。他喷清洁水,刮掉,擦干,活很简单,甚至很干净,一点都没有灰头土脸的意思。他英文很好,向我介绍说,科隆大教堂的高塔值得上去,大概爬半个小时。接着又谈世界各地见闻。就是这样,不知道是乡村农民呢,还是产业工人? 或者,感觉这哥们儿干活之后,晚上可能去酒吧演唱。
德国乡村里,几乎见不到农民干活。
我春天来到这里,住了大半年,到秋天才离开。
只见村墅前大片麦地,从高处沿着缓坡一路延伸下去,到眼睛看不清的远处,融入了远方的小路、乡村、森林。葱绿颜色,随季节慢慢变成黄色,高昂的麦秆,也渐渐谦恭地低下来头。但也有不低头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大麦。小麦Wheat跟大麦Barley,麦穗的姿势是不一样。怪不得大麦那么神奇,连成熟了,也直直地,一点都不弯下来。
在麦地里走,会看到蝴蝶飞起,蜜蜂缭绕,还有一些不知其名的野花,间杂地长在麦地里。有一种玫红色的花,长得尤其精神健旺,我颇为迷恋。后来才知道,竟然是罂粟花。
麦地中间有宽窄不一的路,有些是马道,偶尔有挺拔的美女骑乘着壮硕的健马,碎步一顿一顿有节奏地走过。我之前只在宁夏镇北堡之类的旅游地见过做生意的疲马,有驯马人不断地招徕客人。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骑马,尤其是美人骑骏马。
我曾在一个山坡的草坪上,远远看见一个美女挺拔地在我面前,由左向右得得得地过去,直到消失于林荫小道中。好像是一个梦,消失在阳光的泡泡里。
麦子,没人知道它们在生长。由青而黄,由浅黄而深黄,暗示着季节的轮换。
有一次,我们全家去逛了一圈卢森堡、比利时、荷兰,十几天后回来,发现麦地已经被收割了,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成熟的麦子一样。裸露的褐色地面上,散落了一堆堆的麦秆,这才暴露了作案者的痕迹。
又过了十几天,才看到一辆怪异的大肚子农机,在裸露麦田上缓慢驶过,吸进散落在地上的麦秆,到另一头,好像被撑着了一样,撑不住了,一下子吐出来一个圆滚滚的麦秸轮。我这才明白,照片上那些优雅的麦秸轮,是这样用机器压出来的。
接着是很短的夏天,那些麦田就在气候的轮回中,慢慢地长出了各种杂草。
德国人对待土地,态度很缓慢,一点都不急忙翻耕。
这些杂草渐渐地越长越欢,感觉是找到了一个乐园,不赶紧长,对不起自己的草命。
七月过去,八月到了月末,秋风已经要起来了,太太和女儿为了开学,提前返回国内,我一个人在那山丘陵地里,走来走去。
有一天走过山冈,远远地看见一架庞大的机器,如同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超级机器人,在宽阔的山腰上,不紧不慢地驶过,后面,是被翻耕出来的一垄垄泥土,颜色深褐,简直不顾杂草的青翠,一下子就翻过来了。在澄澈的蓝天下,这些翻耕出来的泥垄,似乎埋藏着一个庞大的秘密,不为人知的龙牙骑士,将会在谁也不注意之时,慢慢成形。然后,我就看到那位端坐在庞大机器上的骑手,向我挥挥手。
我也挥挥手。
他竟然停下来了。
机器没有了声音,我不得不用蹩脚的英文和他聊了起来。
这德国的拖拉机手,深通英文,还热爱哲学。我相信,他就是传说中龙牙骑士们的播种者。我打算跟他交流一下华夏文明的自然道,但英文不济,只好微笑,谈些你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之类的废话。
人生竟然如此,从手扶拖拉机时代出发,我来到了一个未知新世界,等待骑士们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