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有音乐天分的人,而且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在音乐方面取得任何足以自傲的成绩,但我确实得到过正常的音乐教育。这教育使我终身受用。这里想回忆一下自己1950年代读中小学时受到的音乐影响。
歌曲对我的作用一直可以追溯到娃娃时期,便是听儿歌。身处工业时代初期的中国最大的商业都市,它并没有与农业时代完全隔绝。从小带我长大的宁波乡下来沪的表姨、表姐们,个个都是乡村歌手一般,她们教我“斗斗飞”,教我“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儿歌让我喜欢上唱歌,据说那时候混沌未开的我经常会吵着长辈要出门,为的就是听街上的歌和戏。
到了我分别在中国的南北方读三个小学的时候,我现在也觉得是种幸运,居然有两个学校——新闸路西区小学(今之上海市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和鞍山实验小学都有音乐教室,教室里有立式钢琴,教师优秀,教法正确。虽然我还会溜到校外去听民间说唱,比如在实验小学的大门口忘情地听流浪艺人哼唱东北民歌。我熟悉东北那些快节奏的、幽默酣畅不免有点油滑的小调,熟悉那些来自生活底层与劳动息息相关的旋律,但它们无法代替音乐课。是音乐课让我把歌的音唱准,学会独立歌唱。这是培养我识谱的地方,我小学毕业就能自识简谱,初识五线谱。
音乐课的大致程序是这样:先练声,按照音阶上行下行地唱,反复多遍。有时老师会说,你想知道自己的音域有多宽,可以到野外空地,从i向上唱,或从1向下唱,看能唱到哪里。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音域”一词。接着视唱,老师用钢琴将视唱曲(只有谱,无词的)按两遍叫你听,之后一句一句跟着琴唱。一般是四句、六句,都是极短的。但不要小瞧了这几句,我在日后的生涯中不知哪个场合,什么情境,会突然听到中国民歌、西洋歌剧、俄国东欧歌曲或什么小夜曲之类的东西,觉得耳熟,这才悟到这些视唱曲都是从中国和世界名曲里截取的,是很有来头的。视唱,不仅教你认谱,而且扩大了你对世界的认知和想象。音乐课的中间环节是教一首新歌,短歌居多,如是较长的就要分几节课来教完。这往往让我们非常着急,更恨不得自己早日学会练歌。最后是穿插讲授一点乐理知识,比如什么是调、音节和音符,音符的高低长短如何表达,休止符,三连音,滑音,装饰音,简谱,五线谱,丝竹乐,管弦乐等等(我曾经一个时期学过中国横笛,儿子学过萨克斯,都是初步的)。这时的音乐已经成了我在文学以外最主要的爱好。我经常会盼着上每周这一节两节的音乐课。
上世纪五十年代,除了正规的音乐课上得一丝不苟,学校和社会还有广泛的音乐课外活动在等着你。我知道自己永远不是一个独唱者,但已相当积极地参与到小学、师范学校的合唱活动中去。我曾经在七八年里一直做合唱队员,起因是我的中小学音乐老师。比如实验小学杨老师的音乐活动范围远超出学校;师范学校的郑老师是哈尔滨“鲁艺”的,会拉小提琴,会指挥合唱,更是全市著名的音乐教师。我的唱歌爱好在他们的引领下便走出音乐教室,走向社会了。小学的合唱组成员由杨老师选定,经常到鞍山市广播电台去教唱歌曲。我和合唱组曾到电台去录音,以备播出。电台当时没有独栋的房子,只在火车站前大街的老楼房里占了几层,但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这就够了,神秘感一点不缺:门口有守卫,新闻广播的屋子外有军人站岗。我们到录音室按照教唱的要求排练,用钢丝带开始录音。我们屏住呼吸,不出杂声,唱的是“雄赳赳,气昂昂”……当包装厚实的电台录音室的门沉重地、无声息地闭上时,音乐通向社会之门也就向我开启了。我觉得,后来读师范时参加的学校合唱队和市中学生合唱团的经历,知识性、艺术性和社会性相结合,色彩更丰富一些。比如师范学校的合唱队排练光未然作词、冼星海作曲的《黄河大合唱》,使我难忘。当时冼星海、聂耳两位左翼音乐家是常纪念的,学生都知道。光未然是诗人,写文艺评论时用张光年的名字大家就生疏了(我后来终于见到晚年的他,一位受尊敬的老人)。当年在各种城市文艺演出会上,选唱《黄河大合唱》是经常的曲目,但很少有业余合唱队能唱下全套的。因为所谓“全套”是指能唱四部合唱,能唱男女独唱、两人对唱、齐唱、轮唱,要有气魄宏大驾驭得了全场的指挥,甚至还需有能操北京话的朗诵者。缺了一样就唱不成。而我参加的师范合唱队就把它终于练成了。当我们在全市各个舞台,放声唱出混声四部的《黄河船夫曲》《怒吼吧,黄河》的时候,我浑身都在颤抖,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或许两者兼有。唱《保卫黄河》心潮澎湃,感到旋律的力度;听女声齐唱《黄水谣》前面几句徐徐流淌出来,你感到美。以后我唱过许多合唱,像《黄河大合唱》这样巨大的作品,时代性和艺术性都强,使得唱者投入其中深受感染教育的,几乎没有了。包括我参加过的市中学生合唱团,唱过《英雄们战胜大渡河》,唱过儿童歌曲,但也不如《黄河大合唱》。能记得的只是有一年夏天,合唱团在公园集训,白天在草地练习,晚间露营,于夜虫在耳畔唧唧作声中入眠,情景是甜蜜的。
师范学校的音乐课也很有特点。一是师资优秀。全市能指挥合唱、训练乐队的音乐教师差不多都集中于此。二是教学内容切合实际,为将来每人都能担任音乐教师做准备。所以课程里的独立识谱、指挥唱歌、弹奏风琴三项特别突出。三是给音乐以优越的课外活动地位。后来我们有一位校友被省里选去唱歌剧,便是课外音乐活动的结果。我自己在如此的环境下,到毕业前已经达到拿一个新歌,心里有谱,立即能唱出词来的水平,并开始阅读浅近的作曲书籍,试做儿童歌曲。风琴起初要到音乐教室去排队,后来每个班级都发下一台,置于门外走廊上随时可练。条件限制,我那时没有系统接触过西洋古典音乐和现代音乐,没有完整地听过大型交响曲,倒是有机会观摩到西藏、辽宁各省的演出,听过中央乐团、中央民族歌舞团、中央民族乐团的声乐器乐曲目。我的风琴从右手弹主旋律、左手打贝斯,发展到左手开始按另一声部的时候,就被“大跃进”、“大炼钢铁”浪潮所打断,我个人便提前走上教师岗位了。
就这样,普通的音乐教育在我身上留下深刻的印痕。音乐是美育中的一环。音乐和文史数理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与文学艺术,互相沟通,彼此激荡,让你耳聪目明,艺术感活跃,教你热爱生活。我怀念以上所记述的一切。
2019年5月15日于卡尔加里
作者:吴福辉
编辑:陈晨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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