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是卫斯理,卫斯理是倪匡,慢慢地知道卫斯理的人要比认识倪匡的多,人们心目中,卫斯理是探寻宇宙奥秘的专家,倪匡不过凡人一个。我宁可认识凡人,卫斯理到底是虚构的人物,勿要当真。
认识倪匡近半世纪,当年彼此年轻、天真,性情相近,言谈无隔。都是上海人,上海话沟通,倍觉亲切。倪匡廿二岁来港,舌头发硬,学不好广东话。他不同意,说:“跟舌头硬没关系,我天生有言语障碍症。”
这是真话,倪匡这个人除了弄笔杆儿,其他物事,啥都不懂。英文洋泾浜,只会“So what”和“Who cares”,就此走遍美国。不独学话蠢,方向也辨不来,走进菜馆再出大门,认不清东西南北。什么都笨,只有写作灵光,南来六十余年,一根原子笔管吃饭,攒了不少,远比他的同期作家幸福,如今安枕寝无忧。那些酒台子上朋友呢,死的死,潦倒的潦倒,辛酸凄凉。
倪匡一生交友无数,知己仅一人,古龙是也。古龙嘛,人人竖起大拇指,直夸“绝顶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掉进了创造的角色里,把自己看成陆小凤、楚留香,千金散尽还复来,怕啥?倪匡自小明白“千金散尽有日不复来”,于是赚得的一半,呈奉贤妻,自己花其半,于是晚年无虑。自诩老白脸吃软饭。软饭吃得名正言顺,怕人不知,透过传媒告示天下。
身居香港,离不开粤语,倪匡照讲不误,拿听勿懂,勿关阿拉事体。八十年代前,倪匡坚持原则:“小叶,阿拉文人,要保持神秘感,勿可以露面。”作家一露面,少了头巾气,人家瞧不起。身为小阿弟,只好有样学样,连照片也藏起,不敢曝光。九十年代初,倪匡来个大变身,居然做电视节目了,配搭是鬼才黄霑、食神蔡澜,三人行,顶刮刮。节目叫《今夜不设防》,访超级明星,嘴巴子活(不不不!要订正:三人行,倪、蔡两人只是从旁打哈哈,说话的仅黄霑一人)。 蔡澜能文不善言,倪匡善言,粤语人人听不懂,只好打字幕。要命的是这个综合性节目,居然红火爆灯,真奇哉怪也!
后来做电视不过瘾矣,倪匡视而优则影,跃登大银幕,在《群莺乱舞》里,粉墨演嫖客。朋友劝之谨慎为要,别坏声名。伊三声大笑:“谢谢!顶对我胃口,我就是做自家呀,驾轻就熟!”众友笑至喷饭。那场戏,倪老爷子给人抬进妓院,醉态可掬。我夸他演得崭。伊眼睛骨碌圆:“啥个苏丝(宁波语:啥事)?我根本吃醉脱,做啥都勿晓得。侬拍侬,我困我!”呀!真是笑翻腰。摆倪匡出场,片酬如何作算?“勿多,一日两三万。”倪匡笑嘻嘻。我曾拍过电影,一日港币五百,人比人,气死人!
想出百出,九十年代居然移民旧金山,买了幢圆形玻璃怪房子,房间一个,夫妇相依。倪太不惯,回港小休,独留倪匡孤居。打电话聊天,居然说忙至不可开交。一个老头子忙啥?“小叶,你又搞勿懂,我忙得窍要死。早上起来写小说、看报纸。下半日剪花除草、洗衣裳。黄昏要到附近超市储备食物,返嚟煲鸡汤,边有时间?”不忘香港,广东话出口。什么,大作家当上家庭主妇?倪爷当是一种乐趣。侬勿晓得倪匡有项天大本事,非人人所能为,就是化枯燥为乐趣。人视为畏途,落到他手,变成好玩。套用他的口头禅,就是“邪气好白相”。
那时,隔三岔五电话报香港近况。某日告诉他金庸正在研读佛经,他一听,照例三声笑:“哈哈哈,老查读佛经,越读越唔通。”我纳闷,一径陪打哈哈。如今鬓添白霜,方解其意:人啊!千万不要简单复杂化,而要复杂简单化。前辈董骠说得好:“心中有佛便可。”何须苦钻牛角尖。香港作家林荫远赴旧金山访他,谈起写作。回说:“我现在写大不出了,正在炒冷饭。把以前的卫斯理找出来,改头换面抄一遍,赚出版社二十万,何乐不为!”炒冷饭,一路到《只限老友》止。写作配额用光,惟有豹隐。今寄香港北角丹拿山,遇到手痒时,便为青年写序,男女老幼不拘,有求必应。翻看其序,大同小异,清一色是“有趣、好看!”读者要他推荐小说,挑了一位新作家,猛说好。读者狐疑不决,改来问我。一句话:“切莫轻信,八十倪老,心肠好,人人说好。”读者笑坏。
倪匡性格怪,一是痴,一是绝。先说痴,恋上某事物,痴缠到底。七十年代初,我到他铜锣湾海宁街寓所做客,其时正在收集贝壳,捧出见示,我根本不懂,只好装着看,他随手拿起一块,道:“小叶,你猜多少钱?”为难,不敢言少:“五千!”“再说一遍!”“一万!”“不,不对,五万!”倪匡纠正。要死,吓坏我!未几生厌,贝壳全送人,一片不留。改玩Hi-Fi,十万、廿万一套山水器材,硬要我听。我听了,一个感觉:跟我家的卡式录带并无二致,而其价钱仅港币三百元。后转去养鱼,什么金鲤、黑魔鲤、七彩神仙鱼……总计九缸,自号“九缸居士”。缸伙,放诸餐桌,日观夜赏。不旋踵,厌了,sayonara,毫不犹豫送友人。最后爱上旅游,一月出门数次,东闯西逛,不亦乐乎,之后返璞归真,闭户静思。倪匡做人也有个大优点,说一不二,答应的事,赴汤蹈火,绝不推辞。他说写作配额用完,就是用完,你即开出千字一万,心不会动,字不会写。镇海倪匡,诚硬汉子也。
讲真的,我从不以为倪匡是什么作家,他听到了,气得瞪小眼睛:“我写了这么多的书,还不是作家?”板着脸,吓唬我。嘿!吓勿到我呀,大阿哥!我腰板直,胸膛挺,轻描淡写:“侬是智者,远比什么作家高明!”听得这样说,怒气全消,脸上现出笑容,如初夏朝阳。号称智者,何以见得?援用说过的语录以见其概:(一)“小说只有两种:一是好小说,二是坏小说,好小说能看下去,坏小说不能看。”(二)“写作没得教,全然靠天分。没有的话,去干别的事。”(三)“要写就写,千万别拖!”(四)“医生要我听话,我问听话是不是不会死?医生说不会呀!我说那我干吗要听你话!哈哈哈!”凡此种种,皆智慧之言。
最近倪匡说很多配额都用光了:喝酒配额完蛋了,生命配额也差不多耗尽!千万别为智者倪匡悲伤,他视死如归!
作者:沈西城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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