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锡武先生(下文称蒋公)去世已五年,他在世之时就低调沉寂,今日知其名者更少矣。他原本是京剧演员出身,唱花脸,后来居然转行搞研究、编刊物,专著有《京剧精神》等传世,主编的刊物《艺坛》留声学林,他是有“干货”留给这个世界的。
蒋公生前供职于武汉艺术研究所。2018年,其单位的江东等旧同事发起组织了纪念蒋公的座谈会,我因事不克赴会,后友人殷切地希望我写点文字,纪念蒋公。说实话,现今各行各业的名流巨擘,多如过江之鲫,而许多“占据要津”的红人,是根本用不着写的;蒋公则属于那种有真才实学,却寂寂寥寥的低调者,窃以为此种学人,是真需要“发掘”和书写的。我是晚辈,本轮不到我来写蒋公,何况《庄子·大宗师》有云:“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然而,傅璇琮先生认为,在学林应反其道而行之,提倡学术上的“相濡以沫”,“为友朋的成就稍作一些鼓吹”。(傅先生有一本散文集叫《濡沫集》,即此意也。)故我今草此小文,不过是追怀一位寂寞的京剧研究家罢了。
我和蒋公相识,乃是先师吴小如先生的绍介。大约二十年前,我还在读书时,买到蒋公主编的《艺坛》第一卷(以书代刊的正式出版物),真如空山闻籁,觉其书矫矫不群。吴先生也是《艺坛》的撰稿人,有大作在焉。我旋即给吴先生去信,赞誉其书,兼问其人。吴先生在回信中对蒋公极推崇,引为知音,并介绍蒋公与我通信往来。
很快,蒋公主动寄来十余册老的《艺坛》杂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内部刊物,不公开发行)。我这才了解,《艺坛》原来是由内刊转为正式出版物的。捧读之下,那十余册内刊《艺坛》,真令我“惊艳”,竟生出一种张生初遇莺莺的“目定魂摄,不能遽语”之感。说一句刻薄的话,中国的大多数内刊,不过是聋子的摆设——处于可有可无的尴尬境地;而蒋公主编的内刊《艺坛》,比起正式期刊,居然不遑多让!上面的名人大家之作,层出不穷,简直就是第一流的阵容、上上等的佳刊!在《艺坛》内刊时期,王元化就每期必读,总说:“别的杂志我不大看了,这本《艺坛》我要看的。”时至今日,我甚至认为,这份内刊,如有机会,可影印或摘编再版,以广流传,庶不负蒋公当年办刊的苦心孤诣。
我曾撰文,谈民国时沪上的老辈剧评家张古愚,以一人之力,殚精竭虑地编《戏剧旬刊》《十日戏剧》等期刊,这种“痴人”,简直就是为京剧而生。而蒋公,也是在编刊物上,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他临事以敬、处事以专,终于在本不能出成绩的方面,硬是干出了出人意表的成绩。说蒋公是当代编刊的行家里手,殆不为过。我以为,他当年如果有一个更好的平台,是可以编出中国最好的刊物的。
谈《艺坛》,附带着蒋公的交游也很值得一谈。要知道,办刊物,最难的,是有名家愿意源源不断地“赐稿”,而内刊想要得到名家稿源,更是难如上青天。蒋公的《艺坛》居然做到了,殊为不易。北京的几位老辈,如张中行、朱家溍、刘曾复、先师吴小如等,蒋公都很熟,可以登堂入室,把臂倾谈半日。更难得的是,他与当代鸿儒王元化、叶秀山过从甚密。《艺坛》后虽由武汉出版社正式出版,但仅出两卷即难以为继,是爱才惜刊的王元化施以援手,将《艺坛》由武汉转到上海的出版社,第三至六卷才得以渐次面世的,故王元化可谓是《艺坛》的“续命人”。其实,后来在上海,《艺坛》也换了两家出版社,详细内情不知,但艰难是一定的。王元化愿意出死力助蒋公出《艺坛》,刊物之价值不言而喻。从第三卷开始,封面印出了“王元化顾问”的字样,他这个顾问,可不是挂名的,真是“既顾又问”。
蒋公撰有《王元化与京戏》一文,记述了他第一次拜访王元化的情形。1995年某日下午,蒋公如约登门,但王元化临时有活动,不在家,王夫人张可就让蒋公等一等。傍晚时,王元化回来,热情留饭,谈兴甚浓。蒋公的文章记席间一情节,极传神:
谈话中,有原上海市委统战部的一位老同志来访,为潘汉年的事;又有人打电话托先生转交材料与章含之,因后两天先生与章要在南京路新华书店签名售书,张可老师问怎么办,先生有些不耐烦,说道:“你们哪,一个是潘汉年,一个是章含之,我现在是要和锡武谈京戏!”
王元化与蒋公初次见面,就一见如故,那种欲谈戏而不愿被打扰的急迫神情跃然纸上。他后来不但每期给《艺坛》供稿,还不遗余力地多方呵护。在《艺坛》第六卷编校中,王元化驾鹤西去,而此刊也就在出第六卷后戛然而止。这真是一段善缘。
中国社科院的学部委员叶秀山,本业搞西方哲学,他一般是不跟戏曲圈内人玩儿的,而蒋公是个例外。叶秀山谈京戏的集子——《古中国的歌:叶秀山论京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居然请蒋公来写序言,这足以让蒋公自豪,也说明蒋公在叶秀山心中的“分量”。而那篇名为“哲人的眼光”的序言,确是谈言微中,举重若轻。叶秀山也曾为蒋公的名作《京剧精神》撰写了书评,足见推崇。蒋公以一个半路出家的后辈,居然能与那么多耆老鸿儒谈笑往来,如无真才实学,是不可想象的。我以为,蒋公绝不是靠吹捧钻营来结交、打动这些前辈名家的,而是用他的一本刊(《艺坛》)和一部书(《京剧精神》),外加吐属不凡、待人诚恳,来博得老辈的信重支持。
蒋公的《京剧精神》(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是中国第一部京剧美学专著,也是一部传世之作。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半途转行的研究者,居然写出这样一部“学院派”色彩浓郁、理论思辨性极强的学术专著,令人钦佩无已。说心里话,新时期以来的戏曲研究论著、图书,数量非常之多,但真正具有学术价值,能自树立、不因循、有生发的,并不多见,而《京剧精神》肯定算一部。蒋公有此大雅之作,可留名学林艺坛而无愧色矣。
在《京剧精神》中,蒋公议论英爽,笔锋精锐,如谈京剧的古典精神一节,独具慧眼地拈出“和”“玄”“游”三字细加论析。“游”的艺术一段,又以“心斋”“坐忘”的审美状态,“乘物以游心”的审美胸怀,“至人”“圣人”的审美鉴赏等三要点,结合当年马叙伦听余叔岩歌,展开剖析,畅谈“游于京剧”艺术的要件,理论阐发游刃有余,文字表述甘美有味。蒋公的阅读面宽广,在书中,每每征引古今中外文艺理论的经典论述,头头是道,读其书让人感到如入雅室,觉屋内琳琅满目,摆设精致。他的引书,擅长征引最精辟的几句话,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既说明了问题,又为自家著作增光添彩,这也是写作功力的体现。一个演员出身的研究者,在文字和理论方面,达到如许境地,需要花费多少工夫?“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临川的名句颇有助于我们理解蒋公治学的艰辛。纯理论的《京剧精神》,实在是蒋公的扛鼎之作!蒋公另有一部《京剧思辨录》出版,系他谈戏文章的汇编,其中也摘编了《京剧精神》中的若干篇。这部书印数较少,知者不多。
蒋公久居武汉,晚年则多前往上海女儿处,故我与蒋公见面机会不多。2007年春夏,我在人民大学主持了一学期的“京剧与中国文化”系列讲座,先后邀请了吴小如师、钮骠、孙毓敏、傅谨等开讲,一时学生选课者竟达300人,大大出乎校方和我本人的预期。当年5月,适逢蒋公来京开会,我趁机邀请他到人大讲座。记得那是一个傍晚,蒋公来校后,我先陪他在食堂用简餐,然后登坛开讲。蒋公口才很好,慢条斯理地脱稿讲了半天。那天讲的具体内容,我印象不深了。却记得,讲座后,蒋公跟我聊,他在武汉的高校,类似讲座已讲过多次,而今天人大的“座儿”效果,远不如武汉。盖讲前不该先吃饭,俗话说“饱吹饿唱”,吃得饱饱的,“精气神”就散缓了……蒋公对于未发挥到最佳状态,言下不无遗憾。我初听那一番“不该先吃饭”的理论总结,也曾暗自发笑,旋即感慨,蒋公不愧是京剧理论家,那精益求精的态度和精神,足令人钦佩。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蒋公已矣!他不在高校,不带学生,故无弟子传其学;但其所著之《京剧精神》、所编之《艺坛》,是研究京剧的必读书,足以传世。而上海东方卫视柴俊为导演主事之《绝版赏析》,也为蒋公留下了一些难得的谈戏音像资料。惟愿世间再有类似蒋公的人才出现,则京剧幸甚,学林、艺林幸甚。谨以小文怀念一位寂寞的京剧研究家,历史会记住蒋锡武这个名字的。
作者:谷曙光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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