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凑近给我看她的白发,拨开发丝,白花花发根,像草根白芽芽,冷冽得让我倒抽一口凉气。她比我大几岁,把头发染成栗色,居然是为了遮盖白发。这份贴心的私密分享,并没有卸去我的忧愁。我眼神雪亮地盯牢自己头顶上两根触目的长发,它们像双子发丝,除了发尾,壮烈地白了,惊心地白了。
咬了牙,准备在镜前,用排除法,操一把利剪,亲手斩了它们。可是很快发现这个点子有点蠢,镜前逐行扫描,发现隐秘白发,已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春节埋头没日没夜写了三星期,写白了。忧愁转瞬化作一腔悲壮。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瞬间突然闪过阎真老师扬着头梗着脖子给我们上《你别无选择》时的样子,作者介绍刘索拉,光头音乐小说家。我的妈呀,她个性的形象居然在二十年后秒速闪回,镜里出现一个叛逆先锋才华灵性时尚的头型,就像幽暗地铁里,出现了一盏蛊惑人心的魔灯!中年身体里的少女心呀,勇敢地嘭,嘭,嘭!剃光,剃光不就行了吗,给秀发重生的机会,给自己一次光脑壳的机会。
像跳下悬崖前要交代好遗言,我飞速给两位闺蜜发了消息。秒速收到回复。一条铿锵有力:“支持,有勇气。”一条温柔劝导:“求您啦,别剪,不好看,头发有象征意味。”
两位的反应不就是一枚硬币的双面效果?还有必要在脑子里抛一次么?我对着镜子哈哈一笑,回阿姨哈哈一笑,一甩齐腰长发,直奔理发店。
门口的理发店全新装修过,现在更名叫美发艺术工作室,名字换了,店面的装潢也一夜赶了国际潮流,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明镜魔宫,左面感觉是“宝马雕车香满路”,右面感觉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我蓦然一回首,发现明明是原班人马,但是也换了外包装,头型是彩凤鹤立、服装是紧身簇新淡紫制服,一群彩色的年轻人,齐整整站在光影流转里,含笑鞠躬齐声鼓掌“欢迎光临”,真有些“争渡,争渡,误入藕花深处”的错觉。走进明镜魔宫,到处流光溢彩的灯光效果,让自己以为误入红磨坊。
我躺下洗头,淡紫制服的洗头小哥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因为洗头闭着眼睛嘛。说了理发要求,这位洗头小哥咯咯直笑,他的笑暴露了他的朴实。光头,对他是一个笑梗,他咯咯笑了一分钟总有,然后敛住,有了点自责,恢复职业的声音,小心翼翼:“你可以试,最好叫我们总监或者督导给你剪,他们经验丰富。”
我闭着眼睛也明白,他推荐的是理发师中最高的两个级别,当然理发费也最高。反正只剪这么一次光头,当然找贵的,我连头发都可以舍弃,一笔理发费又算什么。于是我说选督导。因为这里的总监只有一个,是阴郁的卷发man娘,之前领教过他的服务,不敢再劳其大驾。一听我接受了他的建议,这个会咯咯直笑的洗头小哥,洗头的手指明显更加活跃,炫技了他的全套手法,最后像要给我即将失去的长发做个心理按摩似的,在我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上,既像拔丝又像拨弦,非常耐心地水平拉伸三下,才把我的头发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督导(之一)出现了。居然不是淡紫的,朋克黑夹克,缀了半身碎钻;居然不是彩凤的,板寸,却在右侧勾出一个白V;除了鼻子突出来,脸如玉石板一块,太白,太冷,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练就的面具。这个面具倒是挺配那个大写的V,各自显得愈加冷峻。精瘦。我相信他的手是梅超风型的。我在心底叫他玉面冷生。
玉面冷生拖了个够豪华的工具箱,这也是督导级别的特殊装备,豪华得有几分皇家气派。“你想理光头?”我看着他,“嗯”了一声,嗯音未落全,他已经开启他的皇家宝箱,果然是一双雪白骨感的长手,不过手里操了一把家伙,动作敏捷得我连眼皮都来不及眨,他已经操起那个家伙,轻摁我的头,从颈部开始往上推,就像推着割草机的园丁,驾轻就熟地开了工。被摁住头的我何止诧异,简直震惊,虽然被摁住了,但我还是叫起来:“您不给我一个犹豫的机会,这可是我的头发!”他停下来,我扭头看他,他玉面上的嘴角处,有一条皮肤拉上去,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他的一根笑纹,和他形象一样冷峻的声音里,有一种玩味:“这不是为了满足您的心愿么?”
可这毕竟是我的头发,我作为女生的象征物!我突然很有些委屈,心里冒出的居然是刚刚闺蜜给我的句子。我还有一种被一个强势的人强行剃头的愤懑感。是的,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其实我并不是要犹豫,而是惊讶这个人冷漠到骨髓,丝毫不替我犹豫。至少那个洗头小哥还会咯咯笑出他的天性,而这个人,早已诛杀无数,心如铁石了。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什么也不想说。沉默,沉默,这个家伙的电动推,哪里是推在我的头上,明明是推在我心上。
似乎感觉到我在生闷气,那家伙说话了:“理光头的女生现在很多,有什么好犹豫的,头发很快会长出来,又不是永远没有了。”还是那副不走心的口气。
我在心底叹气,罢,罢,罢,说了他也不懂的。我决定不生气了,反正结果一样:“我欣赏你的果断,但不赞同你的过于理性。好了,这对于你并不重要。你就继续割下去吧,像收麦子一样。”我咬着牙豪迈地说,都是决绝。
于是磨合期过了,真正大规模“剿杀”开始了。这位玉面冷生的心肠是铁硬的,技艺也是娴熟的,动作极流畅,几乎没有逗号和休止符,毫无犹疑,我的青丝眼看着只剩半壁江山,镜子里出现一个阴晴太极头。这时候拍照是残忍的,但想到再犹豫三秒,剩下的半壁立即零落坠地,于是很残忍地拍了一张,极丑,极丑。
秋风扫落叶,再眨下眼睛的瞬间,镜子里出现一个头发皮青的老僧看着自己,哎呀,我看过去,还是怕得叫了一声。
伴我多年的青丝已荡然无存,我低头去寻,那几根我无比在意的白发一根也找不见了,落下的是一地匍匐的青丝,如逝去的一地山河。在这陌生的繁华富贵乡里,自己突然成了陌生老僧。
荒凉,荒唐,慌乱,后怕。我不敢睁开眼睛,一睁开,泪就掉下来了。
玉面冷生真是训练有素,他的声音还是不容置疑地冷峻:“第一眼都这样,多看两眼就好了。”
这种时候,听这种风格的语调,就像剧痛后的冷敷,果然有镇静的效果。心陡地一横,反正既成事实,面对吧,面对吧。深呼吸,鼓起勇气,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从来没有这样仔仔细细地看过自己,一张再也没有任何矫饰的脸,无遮无拦,无障无碍,无欲无求。两分钟。我慢慢把自己给找了回来。斜翘的眼线,淡眉,厚唇,含笑的黑眸,倔强,幼稚,简单。我像第一次这样真切面对自己,又像从来一直每天都这样看着自己。
玉面冷生这回一定要给我拍照,就在门口按照他要求的姿势拍了一张,当然他的声音依然冷峻。我看了,说重新给我拍一张。他说别人都这样拍。我明白了,他的声音他的面具他的技法都是多年职场铸就的套路,套路让他游刃有余地应付一切。我答他:“我不是别人。”我不喜欢那种按在墙上的拍法,我说就拍我的头。我就那样拍了一张,我的脸对着门外辽阔的梧桐林荫道,我的头像植物间一个自由的球。
扬扬头,挥挥手,耳边带风地走出了理发店。第一次这样真正感受到头的存在,此刻它像一个磁场强烈的感受器,敏锐地感知风的方向、速度,它的每个发孔都在灵敏地告知这一切。用手轻轻地摩挲,头上每个发根都能触摸到,指尖下发出一种砂纸般嗦嗦的摩擦声,那声音如此单调,却让我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幸福。真好,亲爱的头,谢谢你忠诚守护多年,今天还你清爽漂亮,像一个甜脆皮西瓜么!
在橱窗望见光头的自己,看见橱窗中的自己,正在细察橱窗外的我。这个白衬衣牛仔裤的女生是你想象的样子么?我轻轻问她。感觉心底有一股暖暖的清水在默默流淌。
那个心灵触动的瞬间,我突然很是感激理发店那位玉面冷生的督导,虽然他狠狠收了380元的理发费,但是这一刻我庆幸,是他的冷峻替我做了一个决断。理发,的确近似一种艺术的勇气,我今天是有点明白了。
舍弃一切赘物,继续坦然坦荡下去好不好?
让我和我的黑发一寸一寸生长,拥有每寸生长的欢喜吧。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说。
镜中那个自己笑了。
我也笑了。
作者:唐池子
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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