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生画集》
20多年前,我和友人去桐乡石门镇拜谒丰子恺故居,彼时缘缘堂修缮后对外开放也没几年,鲜有人知晓。那一次,我在里面买了好多丰子恺的著作,其中有一套海天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护生画集》(六本),至今仍放在我书架上的显著位置。这是大陆出版的第一部最完整的《护生画集》。
《护生画集》是丰子恺的代表著之一
《护生画集》全套六册共450幅图,先后由弘一法师、叶恭绰、朱幼兰、虞愚书法配诗,其创作出版的时间跨度将近半个世纪,是丰子恺的代表作之一。最初的缘起丰子恺已写过回忆文章。1927年秋,弘一法师云游途经上海,于丰子恺江湾永义里的家中小住,其时恰逢丰子恺30虚岁生日,丰子恺正式皈依弘一法师,取法名“婴行”。大约也是在那个时候,为了贺弘一法师的五十寿辰,丰子恺发愿创作护生画50幅,并由法师于每幅画题诗50首,合成《护生画集》一册,此书正式出版为1929年,正好是弘一法师虚岁50寿诞。
所谓“护生”,用丰子恺的话说:“护生者,护心也。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第一册《护生画集》编选之时,弘一法师身在温州,当时由丰子恺创作,李圆净居士负责编印,故弘一法师与两人鱼书往返,对构图内涵、配字的大小乃至装帧的形式,皆详加叮嘱:“此画集为通俗之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弘一法师是艺术全才,又当过编辑,所以眼光独到,对编书出版都非常讲究,不容苟简。“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须多注重于未信佛之新学家一方面,推广赠送。故表纸与装订,应注意新颖醒目,俾阅者一见表纸,即知其为新式之艺术品,非是旧式的劝善书。”虽为出家人,但弘一的思想非常开明,喜欢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不希望把《护生画集》当成“劝善书”,而是要做成让读者乐于接受的艺术品。
▲《护生画集》内页:投宿
《护生画集》出版后,在佛教界、文艺界以及社会的普通读者中流传,颇获佳评。1939年,丰子恺为庆贺弘一大师六十寿辰,将60幅护生画创作完毕,寄往泉州请弘一大师配文字。大师收到弟子的画稿后百感交集,虽来日茫茫,但护生之心永不停歇。他给丰子恺写信说:“朽人70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70幅;80岁时,作第四集,共80幅,90岁时,作第五集,共90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丰子恺收到此信,当即表示:“世寿所许,定当遵嘱!”时虽值抗战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但想到恩师之殷切期望,自己岂能辜负?
▲《护生画集》内页:杨枝净水
然而,当《护生画集》第二集出版后才两年余,大师圆寂于泉州。越六年,也就是1948年,丰子恺为践前诺,再次着手创作第三集《护生画集》70幅,并请叶恭绰为之题诗,为弘一师的七十冥寿纪念。也就是这一年,丰子恺初次与神交已久的广洽法师在厦门相遇。其后30年,若无广洽法师的鼎力相助,丰子恺的《护生画集》要得以功德圆满,将六集出齐,真是难以想象。
丰子恺与广洽法师从神交到至交
广洽法师俗名黄润智,1900年生于福建泉州的南安县,童年时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后受到佛教思想的熏陶,22岁时礼厦门南普陀寺监院瑞等上人为师,取法名照润,字广洽。1928年冬,弘一大师南游时途经厦门,住在南普陀寺,于是,广洽认识了这位曾经名噪艺林,如今德高望重、持律严谨的弘一大师。广洽那时年轻,本着对大师仰慕崇敬,执弟子礼随侍大师,恭敬供养,朝夕请益。大师居南十余年,也得力于广洽之照应,诸多生活琐事,皆委托广洽办理。广洽法名照润,弘一大师还为他改名普润,一字之易,使蕴意更甚。数十年后广洽回忆他随侍大师的一段因缘时,撰文记之:“衲以天假之缘,于大师三度弘化闽南之期间,亲侍讲席,每承耳提面命,慈诲独多,薰沐恩波,水流识海。曾在厦门南普陀养正院,每日常课授以其精选之读书录,日省录课文,亲自批注,要言不烦,语语殷切。”
随侍大师受教多年,影响了广洽的一生。1937年,广洽应剃度师瑞等法师之召,往新加坡龙山寺襄助瑞师弘化。1939年著名画家徐悲鸿在新加坡开个人画展,以义卖所得支援抗战,广洽也踊跃支持,给徐悲鸿画展予以很大的帮助。其间为了给弘一大师贺六十寿辰,他还请徐悲鸿为弘一大师作油画像一幅,为现代两位艺术大师接上了画缘。此幅画像迄今仍保存在福建泉州开元寺的弘一法师纪念馆中,成为该馆弥足珍贵的藏品之一。
因弘一大师的因缘,广洽与大师的几位弟子自然也就从神交到至交了。在《丰子恺全集》的“书信卷”中,丰子恺致广洽的信收有189封,超过给幼子丰新枚的154封,是书信集中最多的一位,可见关系之密。以下这封信从内容看,应写于1946年,其时抗战结束,丰子恺正准备从重庆返回上海。虽信中表示日后欲赴北京定居,但事实上此念后来未有实现。这是丰子恺致广洽的早期书信,因他俩初见于1948年,故此通信时他们其实尚未见过面。
广洽法师座下:
友人转来尊址,多承锦念,至感盛情。弟流离八年,故园旧业,尽成焦土。幸全家十人俱告无恙。今在渝候船,大约六七月约可返上海,在上海小住,即随小儿(在北平图书馆供职)赴北平卜居。因南方旧业荡然,旧友亦少,故今后拟迁北方也。
弘一法师逝世已三年,丏尊先生又于四月廿三日在沪作古,老成凋谢,可胜浩叹!新加坡情景如何?尚盼有以见告,赐示可寄“重庆保安路开明书店”。若弟离渝,该店亦能妥转也。顺颂
净祺
俗弟丰子恺叩
五月六日
丰子恺的书法很有自己的个性,书法初入门者往往看了不太适应,因为他走的不是二王那种秀美飘逸的一路,而是先从魏碑入手,如二爨、张猛龙、龙门二十品等,其后又得力于西晋书家索靖的《月仪帖》。此章草书风神凛然、骨力非凡,丰子恺写字用笔雄浑,笔笔稳重沉着,“像箭头钉入坚石似的”,入木三分。他曾对著名美学家朱光潜说:“近来在习章草,每遇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会发现画就有长进。如此书画参差交替,互为相长。”我们观丰子恺的书法,其实就是一幅画。他在章法上大小参差错落,欹正相间,线条上则生涩凝练,利用行笔之节奏变幻,给人以非常耐看的韵味。
《护生画集》能功德圆满,广洽居功至伟
自从丰子恺与广洽法师结缘后,他俩鱼雁不断,分劳奔走,一心以弘扬和纪念弘一大师的精神为己任。至1960年,《护生画集》第四集80幅以及朱幼兰居士书写的80幅配诗业已完成,但苦于国内无法出版。为此远在新加坡的广洽法师表示可在海外募款出版,故《护生画集》第四集延宕至1961年初在香港印制出版。后第五集丰子恺提前于1965年完成,曾任厦门大学哲学教授、也时常向弘一大师请益的虞愚居士配字,同样由新加坡广洽法师的薝葡院出版。
▲1965年,丰子恺与广洽法师在上海丰子恺故居日月楼
在丰子恺与广洽法师的频繁通信中,我们时时能读到广洽对丰子恺的资助,特别是上世纪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那时正是国内物资最为紧张匮乏的困难期,广洽法师深为理解国内之现状,几乎隔三差五30元、50元地寄给丰子恺。有的是请丰子恺创作书画的润笔,有的是请人代为弘一大师扫墓的香火费,或是托丰子恺将《护生画集》的样书分寄诸友等,名义上是杂费和邮资,但实际上总是多给许多,其实就是找个理由资助朋友。为此,我曾请教过朱幼兰的公子、丰子恺研究会的朱显因先生,如今已入古稀之年的朱先生曾皈依广洽法师为在家弟子。他告诉我说,广洽法师为人忠厚,非常敬慕像丰子恺这样的艺术天才,所以对丰子恺创作《护生画集》一事不惜以全力倾注心力与财力,以竟其成。广洽在给丰子恺寄款时,时常也会多寄一份,让丰另转给好友朱幼兰。这些往事,朱显因至今仍记忆犹新,并对广洽法师在那段艰难日子中的雪中送炭,尤为感激。
朱幼兰与丰子恺为至交,上世纪70年代初,丰子恺身体逐渐衰弱,他自知时日无多,便提前秘密地创作《护生画集》第六集绘本,交朱幼兰保管。其时正值国内特殊时期,丰子恺白天挨批,绘画只能待夜深人静时。丰子恺将画稿交给朱幼兰秘藏时说:“绘《护生画集》是担着很大风险的,为报师恩,为践前约,也就在所不计了!”他本还想继续让朱幼兰配诗,但又怕连累他,故只得暂且搁下。朱幼兰闻之当下表示愿与之共担风险,所以,《护生画集》第六集仍为朱幼兰题字。然而,丰子恺却未能等到第六集的出版,于1975年黯然辞世。1978年,广洽法师从朱幼兰手里接过了《护生画集》第六集原稿,并于翌年10月交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了全套一至六集。至此,弘一大师百岁诞辰之际,《护生画集》终于功德圆满。
广洽法师曾写有一篇《方外知音何处寻》的回忆文章,对丰子恺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践守师嘱,“不受环境的挫折而停顿,不受病魔的侵患而退馁”,表达了至高的敬仰。当然,《护生画集》的圆满出版,广洽法师也是居功至伟。而且,广洽法师还将《护生画集》一至六集的原稿收藏保存,并于1985年丰子恺逝世十周年纪念时,悉数无偿捐赠给了浙江博物馆。说来这画集手稿的汇聚,也是缘分。《护生画集》至第四集起,均由广洽法师印制出版,故手稿也保存完好,而一至三集的原稿早已散佚,再历经数十年的兵燹战火,其存亡真难以卜知。然而,奇迹还是发生,上世纪60年代经查考获知,第一集弘一法师诗文手稿以及第三集的书画手稿,均在苏慧纯居士之手;第二集原稿被丰子恺的私淑弟子朱南田在上海旧货摊上发现后变卖了家中沙发筹钱购得;后丰子恺发动苏慧纯、朱南田皆将原稿慷慨相赠于广洽法师,由于第一集画稿已失,丰子恺又将50幅画重新绘制。于是,《护生画集》的所有原稿都完璧归藏于广洽法师,可谓尽善尽美。当时,广洽法师惠寄千元港币,让丰子恺分出600元以答谢苏、朱两位居士的割爱。丰子恺“平分秋色”,送苏、朱每人300元,“二居士皆坚不肯受,经弟力劝,方始领受”。这些真实的情景,均记于1964年10月丰子恺致广洽法师的书信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查看。
作者:管继平
编辑制作:薛伟平
责任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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