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杨苡虚岁百岁生日那天摄于南京家中。
我的恩师杨苡,今年已届百岁高龄。她是众所周知的世界名著《呼啸山庄》中译本的译者。我和她相知相识40余年,包括最初的八九年里,当时还在国内的我,曾经隔三差五地往她家里跑,一坐就是几小时。与她对话交谈的时间,甚至远远超过她与自己儿女们思想交流的长度。当年我77级考入南师外语系,虽然她也是编制在册的教师,却没让她教课。据说多年来基本上不让她教课的原因,一是怕她“放毒”,宣讲西方文学,二是说她美式英语发音,不会国际音标。总之,挺可笑的。
我今手头有一本她的著作《魂兮归来》,是为了纪念她的哥哥杨宪益而撰写。扉页上赫然写着:“小棣小友存念,杨苡,2015年9月7日。”转眼已经又是好几年过去,我竟至今尚未就此写成一篇书话,说来惭愧。书虽不厚,薄薄仅有131页,今日读来却异常厚重,因为短短几年,已经使它的内涵更为丰厚,具有十足的前瞻性。
杨苡和她的哥哥杨宪益先生出身名门贵族,兄妹俩自小养尊处优。可是他们却走出家门,拥抱未来,和祖国同命运,与大众心连心。所以,在一篇题为《拨浪鼓——给我哥哥杨宪益和我所有的老朋友》的长诗中,我读到这样的句子:“我们老了!是老了!/也许是越老越天真,/可我们并不留恋/那喂饱了我们的童年!”什么叫大格局?这就是大格局。不以自身利益作为良知判断的准绳。
经历了苦难岁月之后,她在诗中写道:“我们终于走出了黑暗!/那中世纪的无知与愚昧——/(它们本是一对孪生的姊妹!)/狠狠地把文明踩在地底下哭泣,/让道德在黄缎的华盖下昏昏欲睡!/多少根偏见的绳索从后面套住/这辆古老而破旧的大车!/想拉住它倒退,倒退,倒退……/(它摇晃着,却还是在一根根地挣脱!)/它蹒跚前进,却总还是前进!”这样的诗句,是对中华民族的命运何等真切的写照。
她在诗里继续写道:“我忽然想起/生活也曾像根皮鞭/不停地抽打着我和你,/只是为了让我们学会跌倒后再爬起!/当我们曾愚蠢地滥用过信任,/糟蹋了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却还得挣扎着站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这才清醒地看到(十分清醒!)/我们究竟失掉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我们到哪儿去找一根生活的秤/去掂量我们是富足,还是贫困!?”不知道为什么,今日里我读到这样的诗句,竟会比短短几年前体会得更深,仿佛这些句子就是为了今日的我和当今的现实而写就。大概这就是所谓文学经典的前瞻性与永恒性吧。
接下来,作者的笔端竟然流出这样的笔墨:“但我并不想后退,从来不想/再重新走过这一生;/(不!这不可能!当然不可能!)/错误总不能像一块脏抹布/死死地永远将我的希望裹住!/因此我要前进!前进!”你能想象作者当年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吗?你又能想象把这首诗编入该书并作为其开首第一篇作品时,杨苡先生已有95岁的高龄吗?
这位可爱的老人接着说道:“那么,让我和你/坐在大车上,紧紧地靠在一起。/当每一根绳索被它挣断,/我们就欢呼,我们也哭泣,/这多么不容易得来的胜利!/然后,我们就数着一根根还没有挣断的绳索,/但愿它们早日被这古老的大车抛弃!”这字里行间,凝聚着作者对祖国多深的爱,辉映着老人无限的情,它让我胸中滴血,为了那苦难而又古老的文明。
我的恩师是这样来把她的诗篇结束,在下我一支秃笔根本无力描绘出它的光彩,所以只能全盘照抄。她轻声呼唤着她的兄长说:“却只见你摇着拨浪鼓,/敲打着童年的嬉笑,/青年的探索/中年的寂寞/和老年的解脱;/敲打着我最后的祝福,/给你,给她,还有他,/给我所有亲爱的老朋友,/给我们这永远挣扎着前进、前进的/古老而破旧的大车!”亲爱的读者,在你脑海中,俨然看得见这样的大车了吗?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也想要送上你的祝福?那么来吧,请加入到她的诗情画意、良好祝愿中去,为那辆古老而破旧的大车祝福吧!而坐在车上的她,永远是那样的年轻,充满着朝气。
作者:朱小棣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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