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徐中玉老先生今天凌晨去世,享年105岁。
徐中玉先生早年曾想出版散文集《芭蕉集》,“可惜现在已看不到青年徐中玉的《芭蕉集》原貌”(陈子善《关于〈芭蕉集〉》)。虽然我们无法复原徐中玉先生十五万字的散文集《芭蕉集》的原貌,但是新找到的徐中玉先生的《芭蕉集题记》、王统照先生的《谈散文:徐著〈芭蕉集〉序》以及老舍先生的《〈芭蕉集〉序》,也还是有助于我们领略《芭蕉集》风采的。
《芭蕉集题记》刊于1936年2月9日天津《益世报·益世小品》第45期,不见于华东师范大学2013年5月出版的6卷本的《徐中玉文集》,当为集外文,选摘如下:
我把一年来所写自认比较满意的二十多篇散文编成这册薄薄的集子,我仅希望它能在许多青年的读者之中得到一点点同情和赞美,当然我也极盼望能获得他们的指责的。记得当这中间有几篇文字刚刚在几处刊物上发表完了的时候,曾经接着有不少封从遥远地方寄来对我称赞和指摘的信件。在这些信件中称誉我的一方说我富有热烈的情感,指摘我的一方说我太滥用了情感。为了这有度时期令我完全把笔搁起来了。我不能保证在一篇文字里不放入自己的情感,我不知道在文字里应该如何才能节制自己奔放的热情。我正以为如要强自遏止自己的热情,无殊在为自己锁上一根重枷呢,我重视人类的爱情,友谊,光明和自由,为甚偏要活生生给压扁榨紧?向来写写文章目的只在诉说,自己对于文章发表后反应一点都不关切的我,没有想着现在倒真会有那样的有心人来向我提出责难了,而他们又大部分是些和自己一般廿左右的年青人,混合着感动,喜悦,恐惧和惨怍种种情绪,终于令我不能不对自己省察一番。往后我便开始晓然于放任情感的流弊了;我尽力设法把自己逐渐洗出情感的翳障,我慢慢想用理智来驾驭我的热情。为着这种对自己可说是一件苦事的锻炼,我又写下了若干篇章,在那些篇章里我相信自己是曾给予这个实验很大的努力的。
……
要讲这些篇文字技巧内容已到那种程度,我一点也不敢有任何自信,我只能告诉读者写这些篇文字时我的态度是非常严肃忠诚的。我不愿胡笔乱写,我的材料都是从最熟悉的事物中得来。我从开始在各地发表文字的时期到现在为止还不及一年,而这里所集的几篇又多系选自今年上半年的作品—因为从今年下半年起我已把大部精力转向短篇小说的阅读和创作上去了—丑陋当无可讳言。不过我认我可以欣喜的是一年来的努力已植下自己从事文艺创作的小小基础,虽然这点极微细的成绩不足为别人称道,在我自己也许倒是值得纪念的。从今之后,我将灌注全副力量使自己作品完好起来。
这里所收入的文章其中大部分曾分在人间世,国闻周报,中学生,论语,语林,益世小品的十余刊物上发表过。编选时觉得不妥的曾加若干修删,但为存真起见,改动得并不很多。
至于称呼这本小册子名字叫作《芭蕉集》,实在同书中文字风马牛不相涉。只是在创作这些文字的时候总有小窗外那几株芭蕉陪伴着我。说是一本小册子也得要给它起上一个名字,因此我就把芭蕉二字摘过来用上了。
卷前,承老舍、王统照两先生给我写了许多指导和勉励的话。在此,对他们两位的好心我将不用漂亮而虚伪的语句致谢,而要凭努力的成绩使他们不失望。
书编成,谨献给平素鞭策我的师友们。
二十四年十二月写于青岛。
关于老舍、王统照为《芭蕉集》作序一事,徐中玉先生有过两次回忆。徐中玉先生在《我的大学时代—读过山东、四川、中央三个国立大学的中文系才毕业》中回忆,“大学时代前三年写出的文字,抗战爆发前夕我敝帚自珍,曾选出一部分约15万字,题名《芭蕉集》,承老舍、王统照两先生赐序勉励,寄交上海的赵家璧先生。因战事不断扩大,当然没有出成。两序因当时留有底稿,幸未随稿丧失”。徐先生在写有《记老舍师四十八年前给我写的序文》,他回忆,“我把为各报刊写的小品。散文结为一集,题名‘芭蕉集’,有人愿为介绍到上海一家出版公司去出版,青年无知,当然很高兴,编成后便请老舍师和当时寓青的王统照先生分别作序。承蒙两位都一口答应,并且很快就交给我了。我分别留了个抄件,便把书稿寄出。这大概是一九三六年的事。书并未出成,内容原不高明,加上日寇侵略日急,终至爆发了抗战,最后连书稿都不知去向,杳无下落了。抗战八年,我辗转西南各省,每次轻装必然先丢掉所存书刊信件即所谓不能解决饥寒问题的东西,两篇序文的抄件在我一九四O年抵达粤北坪石时发现已只剩下统照先生的一篇,还是由于夹在一本爱读的书里才得以偶然保存下来的,老舍师的一篇,至今仍未发现,我早认为已经没法再看到的了。回想老舍师当年在青岛时对我的热情指导,回想他后来在重庆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日常工作时我们还多次晤面他对我的关切与鼓励,对这篇序文的遗失,我一直感到无限的怅惘。因为我约略记得,他在这篇虽然不长的序文里,是还对我说过值得永远记住的教言的。”
事实是,老舍先生的《〈芭蕉集〉序》早已发表于1935年12月22日天津《益世报·益世小品》第39期,并且“这个副刊正是徐先生自己编的,他当时才21岁”(陈子善)。徐先生在《芭蕉集题记》提及“从今年下半年起我已把大部精力转向短篇小说的阅读和创作上去了,”老舍在序文中说,“徐君的文字已有了很好的根底,无论写什么都能清楚有力,他知道怎样避免无聊的修辞,而简明的说他所要说的话。有这个基础,再加以经验与努力,他是有希望的,事实上呢,他也确是个很缄默而用功的学生,所以我似乎已看见一个青年写家就马上要来供献他更好的顶好的东西给我们了。他自己说,他要写小说了。写吧!什么都要写!只有写出来才能明白什么叫创作。青年人不会害怕,也不要害怕,勇气产生力量,经验自然带来技巧。莫失去青春,努力要在今日!”《〈芭蕉集〉序》后来收入花城出版社1984年10月出版的《老舍序跋集》。
王统照的《谈散文:徐著〈芭蕉集〉序》,刊于1942年9月1日出版的《时代中国》第6卷第3期,署名王统照,不见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的7卷本《王统照全集》,当为佚文,其中提到:
徐君搜集起他这二十多篇的文字将付印刷,要我说几句话,我知道徐君正在大学读书,年青,对文学既有嗜好,而写作已有此成绩,将来努力前途自可有更新的获得。徐君曾对我说日后要写小说,我不反对徐君试写小说,但我更盼望不可对散文的写作稍尝辄止。一个人的专精,时候久了,当然更见进步。无论写甚么都要从思想的陶冶与生活的经验中得来。文字的技巧固不可忽视,而根本所在可丢不开。能多明瞭人间的一切,多在思潮中翻过滚,如果他是个有写文字的才力的他总能给我们一点可看而由价值的东西,甚么体裁倒没有多大关系。
作序本来是件难事,我不过藉了此题略抒所见,希望在小品文流行的今日,徐君此集的印行能够引起读者的观感—尤其是青年的读者。更希望在最近几年中徐君能给我们以更充实有力的续作。
文后还附有徐中玉先生的一段附记,回忆了他与王统照先生的交往,照录如下:
中玉附记:七年以前,我还是北方一个大学文学系的二年级生,因为性爱涂抹,曾胡乱发表过许多文字。那时由于得到一个出版家的同意,就曾把这些发表过的文字结成一集,打算印行。集子结成后,舍予老舍师和统照先生都为我作序,我自己也写了一篇题记,统照先生的序文就是这篇文章。这篇文章一直没有发表过,为的是我那本集子寄出后适赶上那家书店的关门,不仅没有印出,反连原稿都被遣失:而因为自己也已不满意这本内容寒伧的集子,所以既经丢失,便听由它去,不再作出版之想了。后来统照先生在上海想出一个散文集子,特地来信要我把这篇文章抄去加入,不知怎样当是竟遍觅不得,想不到抗战后我带它走了几万里,今天却发现了。与统照先生认识是在七年前的秋天,记得每次去他海滨路的寓所都是冲着北方特有的风沙,而他那从恳挚热诚的眼光和声音中碾出来的奖励与指示,也每次都给了我极大的鼓励与兴奋。七年以来,我在文学事业上的工作既未改写小说且也渐渐离开了纯粹抒情的散文,兴趣使我走上了一条专治理论批评的道路,这对他也许会认为是一种意外的发展。抗战以后,统照先生一直在上海努力文化工作,自孤岛完全沦陷,就未闻其消息,令人不胜悬念,于此谨遥祝先生健康。
卅一年七月十二日
徐中玉先生“从读高中时代起就喜爱写作”,早在高中时代就在《澄清日报》与《正气日报》的副刊发表短文,1934-1937年在青岛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当时“山大同学多不擅训诂考证,而喜爱新文学、新研究,写诗、写小说、写论文,与当时拥有较多新思想、新观念,作品发表较多的老师有很大关系”,“自老舍先生来山大后,许多人对新文学创作的热情显著提高了”。徐先生当时是“山大文学会”的负责人,爱好写作,写有散文、杂感、小说、论文,“1934年进入大学后,开始在一些全国性报刊(如《东方杂志》、《国闻周报》、《益世报》、《光明》、《独立评论》等)发表文章……也写散文、杂感,曾写过几篇小说,后即洗手。开头乱投稿,《论语》、《人间世》、《宇宙风》、《逸经》、《大风》这类小品文发表”,只不过后来“我在文学事业上的工作既未改写小说且也渐渐离开了纯粹抒情的散文,兴趣使我走上了一条专治理论批评的道路”。徐先生后来不再从事创作,主要从事古代文论研究,但他也有过从事“现代中国文学作家与作品研究”的宏伟计划,并准备出版三卷本的论著,可惜只有《鲁迅生平思想及其代表作研究》公开出版,而研究茅盾、叶绍钧、夏衍、巴金、老舍、张天翼、沙汀等作家和他们在1942年以前的代表作品的第二卷和研究丁玲、周立波、赵树理、刘白羽、柳青、杨朔、马烽等作家和他们自1942年以来的代表作品的第三卷均已写好,但未能公开出版。此外,先生还发表过关于巴金、李广田、朱自清等作家的作品的书评,写有回忆老舍、朱自清等师友的散文。
徐先生在《芭蕉集题记》中说,对于老舍和王统照两位先生的好心“我将不用漂亮而虚伪的语句致谢,而要凭努力的成绩使他们不失望”。事实证明,徐先生果真“能干又勤奋”(钱谷融语),他并未辜负两位老师的期望,6卷本的《徐中玉文集》即是证明。
如今徐中玉先生离我们远去了,笔者期待有出版社能将徐中玉先生早年在《中学生》《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国闻周报》《东方杂志》《抗战文艺》《抗到底》《全民抗战》《国讯》《益世报·语林》《益世报·益世小品》等报刊发表的散文、杂感、小说、杂文、书评等结集出版,这将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作者:宫立
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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