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零拾》
张旭东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本书为“六合丛书”最新一种。本集以人物为纲,收录关于近现代知识分子的随笔30余篇,包括陈寅恪、陈垣、傅斯年、吕思勉、顾颉刚、杨绛等。所涉主题如陈寅恪的“恪”字究竟怎么读、陈寅恪与傅斯年的交往等,大多有趣味又有意义。
>>内文选读:
讲义时代的珍贵遗存(节选)
一
柴德赓先生(1908—1970),字青峰,辅仁教授。1965 年调江苏师院,在1970 年,未随身带速效救心丸,心脏病发去世,活了63 岁。柴先生著述不多,一部《史籍举要》因被国家教委定为高校教材而流传较广。这部书原是讲稿,柴先生身后由江苏师院三位学生整理并请许大龄统稿作序。但据启功先生“爆料”,这书有“抄袭”陈垣之嫌,许大龄被夹在其中。
再有就是一部《史学丛考》,收了27 篇论文,是柴一生结晶。他从陈垣点校过五代史,又钻研宋史,这些在《丛考》中都有体现。关于清代学术的文章在这部论文集中占了很大篇幅,可以推见柴对清代学术下了功夫。
但是这部《清代学术史讲义》(商务印书馆,2013 年),柴先生必然没准备出版,因为留下来的只是提纲,为讲课而备,很多例子是随口讲的,讲稿上没有。很久以后才知道一位老学生李瑚保留了一份珍贵的听课笔记,凑在一起形成了这部书。
老师的讲稿只记了很多条条框框,学生的笔记纲目未必很清,专拣有趣的例子记,最后珠联璧合,这一点最有趣。
这部书整理得很好,整理者有水平。但对于“这是什么时候的一部讲义”这个基本问题的回答,却出现严重分歧。“出版说明”说“20 世纪40 年代初”,其根据可能是李瑚“后记”。李瑚“后记”说“这本书收录了70 年前…… 听柴德赓先生讲课时的笔记”,末署“2012 年3 月25 日”。70 年前即1942 年,正是“40 年代初”。但陈祖武序却说是在“40 年代中期”,其云“20 世纪40 年代中,抗战胜利,柴青峰先生德赓重返辅仁”讲授清代学术史,真是莫衷一是。
这个问题不是不能回答。《讲义》讲到明梅鷟时说:“若余嘉锡先生,自十九岁研究《四库提要》,以至今年六十四岁,故能精熟。”(第83 页)余季豫生于1884 年,以虚岁计,64 年后当为1947 年,与陈祖武说合。陈智超《千古师生情》(《中国史学名著评论》,商务印书馆,2014 年)说1946 年秋柴返回辅仁,亦大致合。李瑚高年作跋,概以整数,说得过去。“整理说明”据之而误,抗战后的事跑到了抗战中。陈祖武先生这篇序概括各章大意,四平八稳,不见得好,但对年代敏感,史家求真,倒值得喝彩。
考这个时间有什么用?知人论世,在下面会看到分别。
陈 垣
柴在梳理剃发令颁布之前的民族思想时,他说:“中国史上民族思想发生甚晚,南北朝时代,无所谓民族思想,北方人投南方,南方人投北方都不算一回事,都照样做官。唐朝人亦不讲民族思想,太宗时,官儿有一半是胡人,也不理会。到宋朝民族思想才激烈,宋末义士甚多,不仕异族。明末的民族思想是在剃发令下达后激起来的,之前没有。”(第31 页)其原因有三。一,明末李自成入关,官员受他压榨很深,清兵入关官吏反觉得可以苟安,大批投降。二,明末有三饷(辽、剿、练),清兵入关后,立即取消,老百姓一身轻松。三,清朝的制度,旗人当兵是义务,汉人不强你当兵;旗人不许经商。老百姓种田、经商,少受骚扰。“不与民争利,老百姓就不觉得有亡国之痛了。至于士大夫,不讲民族思想的更多。举子、秀才更谈不到,张献忠在四川开科取士,亦有人投考。他们可以要求李自成开科取士,也可以在清朝考举人进士。顺治三年丙戌科进士,不是取了几百人吗!第一名是傅以渐,聊城人,去年傅斯年先生提起傅以渐,原来是他的先世。这一科很寒碜,全是北方人,南方人来不了,还在抵抗。这样的士大夫还有什么民族思想可谈!”(同前)
这话若说在1947 年前后,那隐含的内容就出来了。我们知道,抗战结束后,傅斯年最主张惩治汉奸及追究留下未走者,“傅斯年惩治汉奸的声誉让人们相信,汉奸应该押送到他那里去拘禁”(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7 年,第205 页),甚至引起了抗议游行。傅斯年档案里更保留了一位实业家聂云台写给傅斯年的信,揭发他服务于伪政府的一个亲戚、著名历史学家瞿宣颖(晚号蜕园)就藏在他家里(同前)。这些把我们拉回到那个历史年代。
没有见到有材料反映傅斯年对陈垣有什么不满甚至追究,但柴德赓的这段话不会空穴来风。柴自己离开北京去了四川的白沙女师,不存在这问题,他是为陈垣护。好个柴德赓,皮里阳秋,为历史学家傅孟真先生上了一堂历史课。
二
陈垣看不起思想史研究也是一重公案。认为“什么思想史、文化史等,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警告蔡尚思应该“缩短战线,专精一二类或一二朝代,方足动国际而垂久远”,“不然,虽日书万言,可以得名,可以噉饭,终成为讲义的教科书的,三五年间即归消灭,无当于名山之业也”。(《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年,第383 页)
至于学术史,援庵应该不会看不起,因为他也讲过清代学术的课(柴著与之亦有渊源),但是很显然,学术史的研究弄不好依然要犯同样的毛病,所以援庵原话是“思想史、文化史等”。同时,援庵看不起“终成为讲义的教科书”,这也当是柴不甚重视此讲义的原因。今日某巨公自言可以同时带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经学史四个方向的博士,在援庵眼里,前两项首先便落了空,后两项怎样,也难说。援庵这话不是真的反对这几种史,是反对这种极易出现的倾向。
柴德赓喜欢引用清人沈钦韩的几句话,沈在《王荆公诗文注自序》里说:“夫读一代之文章,必晓然于一代之故实,而俯仰揖让于其间,庶几冥契作者之心。”这话也可以这么说,“夫论一代之学术,必晓然于一代之故实”。 不还原历史背景,不能读懂文章;不了解历史细节,不能理解一代之学术。这是柴著第一个特点,从考史走向学术史。
柴著注重讲“现状”,是这个特点的反映。他谈到清人入关以后,“第一等读书人决不应考,决不应征,不考自然不做八股文,一入学即读有用之书,为学问而学问,所以清初学者盛极一时,人人著书立说,开了许多新路子,造成新的学风”(第34 页)。但不应考,不应征,当然有风险。清人其实有不能不考的苦衷,为门户计,有的先跪在祖宗神主前打了板子,再去应考。也有一经考上,立即归家,一辈子不做一天官的,因已保门户,便不进取。明史馆初开,征聘黄梨洲,不去,没有法子,就让弟子万斯同、万言,儿子黄百家参加(第47 页)。为了笼络,康熙十八年举行一次博学宏词科,十七年即开始保举,地方官如有人才而不保举,则治罪,故官员皆至遗民家叩请应试。能不参加者,生死须置之度外。顾亭林寄诗友人:“为言顾彦先,惟办刀与绳。”亭林被保在内,为其甥所撤出。黄宗羲亦被撤出,京师有学生(第33 页)。剃发令颁布以后,有人剃一次头,作祭文一篇(第32 页)。环境写出来了,才能让人理解这环境里会产生什么,清代学术就在这氛围里逐渐酝酿。
黄宗羲治史,自谓其父被逮,谓之曰:“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读《献徵录》。”(第46 页)焦竑《献徵录》记明代碑传,即名人事迹。柴著第二个特点,就是讲很多故事,讲掌故。我们看到李瑚笔记记了很多例子。掌故是什么?掌故是学术史,谁传谁,谁骂谁,皆是也。可以想见这课当时的效果。沉淀了故事,上升到理论的所谓学术史,摆了辨章学术的姿势,流于姿势而已,一打就垮,也没劲透了,“可以噉饭,可以得名”,以虚论为入微。
陈垣雕像
柴著很多地方注重细节,他讲清代学术的形成,其中一点,万历年间是个转折,清代初年的学者,生在万历年间的非常多,严衍生万历三年,钱谦益万历十年,孙奇逢万历十二年,朱舜水二十八年,李清三十年,傅山三十二年,黄宗羲三十八年,张尔岐四十年,顾炎武四十一年,王船山四十七年,马骕四十八年,这些人鼎鼎大名,都生于万历年间,开花结果都在清初(第25—27 页)。
有些地方讲得比较细,比如他讲顾亭林治学一诵二听三抄。诵就是大声念,然后背出来,三大家里面顾最行,后面王念孙行。听比较有意思,他找声音洪畅者四人,设左右坐,先生居中,使一人诵而己听之,遇其中字句不同或偶忘者,详问而辩论之。凡读二十纸易一人,周而复,《十三经》毕,接温《三史》,或《南》《北》史(第63 页)。抄就是抄书。柴先生不是给你总结,而是摆给你看。“你看!他们是怎么弄学术的。”
他这样深入进去讲,而不是浮在面上。把清代学术的振兴真正讲出来了。前面两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任公讲“思潮”,钱宾四讲“思想”,都觉得有点架空,浮在面上。这倒真不是见庙拜佛,而是鲜明的感受。要究其成因,恐怕不是柴高出梁、钱一截,而是陈援庵“空泛弘廓”四个字挂在头顶,不敢放松,一定要从故实讲进去,从细节讲进去。学术发展有个历史的由头,这才对。不讲故事的学术史,是骗人的。
第三个特点是认为目录学是学术史,他讲清代,《四库提要》用不上,就特强调《书目答问》,刘乃和是柴的学生,回忆文章里专门提到这部书;《史学丛考》里有一篇专门的文章。目录学是学术史,这当然也是陈垣的意思。
作者:张旭东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