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叟
从德国兽医学会的会刊得知迈尔(AntonMayr)教授于2014年4月12日去世,享年92岁。悲从中来,难以释怀,尽管早闻他卧病。
1981年我获得教育部派往德国进修的机会,经盛彤笙院士和他当年的德国同学Dedié教授的推荐,被慕尼黑大学兽医学院微生物传染病及流行病研究所的所长迈尔教授接受,安排由他的年轻同事巴赫曼教授指导。1982年4月我进入巴赫曼的实验室,开始做病毒学研究。
慕尼黑大学是德国名牌大学,有34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熠熠生辉,有反希特勒而牺牲的白玫瑰小组的Scholl兄妹及Huber教授等“永远的骄傲”,有二战后带领德国走向复兴的联邦总理阿登纳等名流校友,无不为人景仰。
慕尼黑地处富裕的巴伐利亚州,城市环境优美,能够在慕市定居并在慕尼黑大学执教,确非易事。我进慕大时,迈尔教授担任兽医学院微生物研究所所长已经20年,该所从最初只有一名教授的教研室发展为超级大所,除他外,还有4位教授,免疫学、真菌学各有一名教授,病毒学则有两名教授,指导我的巴赫曼即是其一。其时迈尔兼任德国兽医学会主席,声望如日中天,头衔有两个荣誉博士(DDr.h.c.),后来印出来的名片变成了多个荣誉博士(Dr.h.c.mult),究竟几个,没人关心了,反正至少三个。迈尔办公室有两名秘书,一般教授只有一个秘书,或者两人合用一个。迈尔是学生攻博的首选导师,百里挑一才能入围。我幸运地成为巴赫曼的进修生,后来成为他的博士生,“大老板”则是迈尔,尽管开始根本没照面。
我在实验室的表现巴赫曼教授全都及时汇报迈尔,1982年圣诞节前全所聚会,会后迈尔突然与我搭话,亲切地表扬几句后话锋一转,问我想不想读博士。我说想是想,但是大学公共德语考试过不了关。他莞尔一笑,说这个好办。事隔不久,兽医学院形成文字材料,说我的德语水平在专业领域够用了,向大学有关部门申请攻博资格,最后同意补修两门课程,获批博士生资格。德国教授恪守学术道德不逾矩,因此具有如此权威,当然也取决于迈尔个人一言九鼎的名望和地位。
1983年圣诞节前,我收到迈尔的一项大礼,礼物是他主编的《兽医免疫手册》巨著,名为手册,厚达1006页,重2500克,配有彩图在内的155个插图及149个表格。此书后于1984年正式发行,书店售价至少二百多马克。迈尔在书的扉页亲笔题词,表彰我在研究所突出的科研工作,令同事们啧啧称羡。
1985年2月我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妻子于当年3月来慕尼黑探亲,共度人生美好时光。不久接到迈尔邀请,邀我们去巴特劳海姆(BadNauheim)参加德国兽医学会年会,费用全部由研究所负担。巴特劳海姆是德国中部的一个花园般的小城,整洁宁静,有温泉及疗养院。4月18日年会开幕,17日晚兽医学会举行小规模招待晚宴,共11人出席,包括我们夫妇二人。主人是迈尔夫妇,此外还有匈牙利、南斯拉夫的兽医界同行,匈牙利人德语很棒,大概与当年奥匈帝国的影响有关。男士个个正装,女士则是华丽的晚礼服。那个年代从中国大陆来的妻子哪有什么行头,穿上最合身的毛线衣,凑合登场。没想到迈尔过来敬酒时特地恭维说,你太太很优雅。晚宴除香槟、葡萄酒外,汤、主菜及甜食,全套。甜食是当场制作,厨师推入灶具,现做面饼,饼上浇酒。将熟之际,酒热起火,灯光熄灭,只见火光闪烁,如同变魔术,赢得一片掌声。事后与巴赫曼说起此事,巴说你们那晚宴档次太高,我不够格参加,说完还做了个鬼脸。
1995年迈尔已卸任兽医学会主席之职,经他提议,鉴于我对中德同行学术交流的贡献,德国兽医学会授予我兽医学会联系会员的证书。拥有2500名会员的兽医学会,当时联系会员总共10人,我是唯一的亚洲人。联系会员是终身的,参加学会活动免交年费。
1990年是慕大兽医学院建院200周年,兽医学院举办了隆重的庆典。我借与迈尔研究所科研项目合作之机,有幸参加。我与迈尔合作科研题目为“动物轮状病毒及冠状病毒的血清学和流行病学调查及其作为人畜共患病病原的意义”,1985年6月向大众汽车公司基金会申请资助10万马克,同年9月批准9.2万马克。从1986至1988年,为期3年,经费下达德国合作方。我因此得以在国内实验室添置了真空冻干机等设备及多孔定量加样器等试验器材,并于1987、1988年两次重返慕大实验室做相关科研。至1990年,此项资助尚有余额,于是正好再赴慕大,赶赴这200年一遇的庆典。
6月30日上午,“慕尼黑的兽医学教学与科研”200年庆典在大学主楼的大礼堂举行。之前我在慕尼黑三年多,从未进过大礼堂。大礼堂有两层,结构类似歌剧院,正面装饰古希腊诸神像,典雅气派。进会场未有任何安检,一如平日,只见大学主楼外多了两个警察而已。10点整,迈尔教授等几十位兽医学院教授穿着授予学位的学袍,峨冠博带,鱼贯而入,登台入座。不一会主持人宣布,德国总统魏茨特克到场,全场起立鼓掌。总统在巴伐利亚州州长的陪同下,进入会场台下第一排就坐。直至会议结束,历时两小时十分钟,总统未发一言,端居台下。散会时主持人宣布,请总统先退场,全场再次鼓掌,目送贵宾。事先我想这样的大会没有什么好拍照片的,因此没带相机(那个年头没有数码相机),真是后悔不已。
庆典开始,主席台上的乐队演奏莫扎特的乐曲。接着兽医学院院长讲话,致辞祝贺并欢迎来宾。其间有一个重要议程,就是授予巴伐利亚州州长Streibl荣誉博士学位,理由是他对环境保护作出了贡献。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州长此时登台亮相,并致答词。德国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虽然仅仅是荣誉虚衔,但并不轻易授人,因为难得才显得荣誉的珍贵。
中午冷餐会后,下午庆典继续。来自世界各地的35位来宾轮番致辞,历时三个多小时,至晚上8时才结束。第一个致辞的是最古老的兽医学院法国Alfort的代表。李崇道代表台湾的中兴大学兽医学院发言,当场出示礼物大挂盘,高高举起,众人注目。他是诺奖得主李政道之兄,美国康奈尔大学兽医病理学博士,曾任台湾“农复会”主委及中兴大学校长等,英语流利,声情并茂。中兴大学兽医学院院长吴福明与之同行。我作为唯一专程来自大陆的中国兽医学术同行,有幸见证了这个历史时刻。晚上的冷餐会在慕市“国王厅”举行,金碧辉煌,兽医学院作东。
7月1日庆典活动除学术报告外,还安排参观慕市附近的巴伐利亚州两个小城,当晚巴州州长在慕市当年巴伐利亚国王宫殿的“古董厅”举行庆祝招待会,八百余人出席,盛况空前。
7月11日晚10点半,巴伐利亚州电视台播放专题记录片,由巴州电视台制作,介绍200周年的兽医学院,片长约30分钟,其中介绍研究所及迈尔的内容长达3分钟,而德国总统的镜头只有几十秒。迈尔面对观众,侃侃而谈动物疫苗,做了一场超短科普报告。
按规定,德国教授65岁退休,个别特殊的可延至68岁。1990年迈尔68岁,退休在即,谁作为接班人?事关重大。本来迈尔看中巴赫曼,可是1985年巴赫曼因心肌梗塞猝然离世,46岁英年早逝,噩耗传来,无不黯然神伤。白发人送黑发人,迈尔更是悲痛,追悼会后对我说:“命运啊!命运啊!”声音低颤。
有两位教授申请迈尔腾出的位子,一位是来自慕尼黑技术大学的B教授,另一位是来自汉诺威兽医学院的K教授。前者精力充沛,亲和而又干练,后者持重有余,缺乏活力。两人到校试讲,听课的博士生及大学生一致赞同B教授,对K教授颇有微词。兽医学院大牌教授们开会讨论,迈尔表态,要K教授,因为他是搞病毒研究的。迈尔自选接班人,别人无从置喙,于是K教授当选。B教授则去了吉森大学的动物传染病研究所当了所长,干得有声有色,那是后话。
棋失一着,铸成大错。1990年秋K教授接班,研究所每况愈下,至2004年离任,本来在德国赫赫有名的研究所,成了平庸之辈,原先五个教授的岗位,被大学削减为二个。昔日在门外多有排队要来攻博的候选人,现在则门可罗雀。
2005年5月我去德国,在罗森海姆(Rosenheim)举行的巴伐利亚州兽医大会上意外碰到K教授,当时他已从所长退位,带着惯有的愁容,正向一位前辈倾诉,似有满腹委屈。没想到4个月后的9月1日,K教授竟然去世,据说是用猎枪自杀的,而且这一天正是他母亲的生日。怎么会这样?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莫非也给这位日尔曼兽医病毒学教授打下太深的烙印?
K教授接位所长后,给迈尔保留了一间办公室和实验室。老先生仍是几乎每天都来上班,与公司合作,继续他的非特异性免疫研究。还给大学生上课,2005年我正好碰到,令人惊讶的是,一共只有两个学生听课。想当年我多次听他的课,同样是这阶梯大教室,大约二百余人座无虚席。言者滔滔不绝,听者津津有味,讲口蹄疫,讲粘膜病,讲猪瘟等,一讲两个小时,情绪高涨。今昔反差如此之大,令人感喟莫名。
2010年1月我收到迈尔夫妇的新年贺卡信,信中特别提到,慕大兽医学院微生物所一分为二,分为细菌学与真菌学以及病毒学两个研究所,二者都已聘任到所长,结束了四年无所长的过渡期。大所化小,非迈尔所愿,可又能说什么?
听同事说,迈尔原配夫人是巴西人,育有一女一子。女儿安吉拉曾在我所在的实验室当过几年合同制的技术员,为人谦和,共事愉快。迈尔后来离婚,娶了已经是教授的巴巴拉为妻,后者后来全职家务,不再做科研,未生育。巴巴拉热情豪爽,研究所上上下下很有人缘。每逢圣诞节,我们互寄贺年卡。大约在2011年我收到巴巴拉代笔贺卡,写到迈尔年事已高,此后不再回复贺卡。但是每年圣诞节前后,我就会想起迈尔的亲切笑容,特别是与你握手时,那粗壮有力的大手所传递的感染力。他右手缺了半截手指,怎么致残的?因为战争?还是事故?不便问,永久的谜。
作诗一首,缅怀迈尔教授:
英雄一去豪华尽,
旧事依稀旧梦中。
万里关河残照冷,
青山不语仰天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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