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暮春,范用先生的女儿范又来宁,约我晤聚。告别时,她拎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包塞给我。我问是什么,她说是酒。推让之际,范又说,这是当年父亲朋友们送给他的,他没有喝完,走前曾嘱我把这些酒再送给朋友们……听到这里,我鼻子一酸,收下了,并请范又把刚才这番话写在那酒的包装盒上。那瓶洋酒XO陈在我三壶斋的书橱中,每睹那酒,油然想起范用与酒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拜访范用,是三联的年轻编辑曾蔷带我去的。是时,剧作家李龙云(1948-2012)在座。范用坐在硬沙发上,背靠两个玻璃橱,里面盛满大大小小的酒瓶,圆的、方的,大的、小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中国的、外国的,林林总总,琳琅满目。有趣的是黄永玉的赠品,在标签上手书“范用酒家一赏”几个大字。客厅左侧悬着黄永玉赠的新作:一位长袍大褂飘然若仙的酒翁,手挥纸扇,足趿拖鞋,膝畔一只悬梁长柄壶,题词是:“除却借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显然,那是画给刚离编席归隐书林的“范老板”的。另侧墙上有幅大照片,是他与一伙酒友懒散地站立在酒楼行走的扶梯上,有吴祖光、黄苗子、丁聪、华君武,以及“何当过敝庐,喝它三两斗”的酒仙杨宪益等。朝南的那间书房里,书橱比肩林立,“环墙皆书也”,连圆桌上、墙脚边都是书。后来我据此写了一篇《范用印象》,没大没小地送他一个雅号“三多先生”:书多、酒多、友多。
记得我与范用小酌过两次。其一就是这首次拜访,曾蔷、李龙云作陪,就在范用家楼下的小馆子。席间,我们要的是啤酒,先生点的是绍兴黄酒女儿红。范用说他喝酒是儿时跟外婆学的。外婆是绍兴人,嫁到镇江,做酒生意,从绍兴贩酒到镇江卖。外婆喜欢他,喝酒时把他搂在怀里,常用筷子蘸点酒抹在他嘴唇上,由此上了瘾……说得我们抚掌大笑。又说,长大后结交了一群酒友,大家互请,就“大酒三六九,小酒天天有”了。
第二次与先生对酌是一九九七年,他陪同丁聪来南京签售《我画你写》。签售次日,我陪他去海军医院探望戈宝权先生归来,就在出版社楼下一家小酒馆为他饯行。那天他喝的酒不多,但时间长,就像他外孙女许双说的“外公做什么事都快,就是喝起酒来慢慢的”。那日他话多,喝酒就更慢了。记得那天他说了不少“酒话”,大多是书的故事,令我感兴趣的是书背后的故事。从创办《读书》杂志,到《新华文摘》的正式出版,真是“开坛十里香”。当然,谈得最多的是他与南京相关的人与事:说上小学时,他跟几个小伙伴到镇江火车站混进混出,爬火车到南京玩中山陵、灵谷寺等,一天来回。第二次是参加童子军训练,营地在孝陵卫。蒋介石在励志社招待童子军,他作为指定代表参加了。老蒋在台上作报告,他太困了,在礼堂里睡了一觉,什么都没听到。继而说到了抗战胜利次年,他随读书出版社复员回上海,带几大箱子革命书籍纸型到南京,过挹江门,幸亏宪兵没有检查。他把纸型放在国民政府附近的正风出版社店堂里,独自优哉游哉地游了玄武湖,游了燕子矶,跟夜班车回上海。说着说着,范用自己忍不住笑了。他说一九四七年,他与出版社几个同仁,钻了国
民党《中央日报》的大空子,创造了一个奇迹,把出版马克思《资本论》的广告登在《中央日报》 头版上。最后说到雨花台时,范用十分感慨。他说当年一起干革命的五个战友,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有两个是被国民党枪毙在雨花台的。范用好动感情,说
着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记不得何年何月了,我进京请广西师大出版社的曹凌志,人民出版社的赵立吃饭,邀作家吴兴文兄作陪。兴文提议,何不把范用先生请来。因范用为他出版过《我的藏书票之旅》。大家叫好。我立即给先生打电话,
电话那头范用正在咳嗽,他说哮喘病又发,只好失陪了。此后再也没有机会陪范用喝酒了。不过,令我铭感的是,范用先生喝酒时,念念不忘替我“作嫁”,他与京华名流雅集,不忘捎上那本丁聪签赠我的 《我画你写》,在酒桌上陆续为我求得启功、张中行、杨宪益、王世襄、华君武和吴冠中等三十位名流雅士的题字。
日出日落,如过山车,一晃二十多年了,范用代我求签的那群酒友,十九都不在人世了,当年的小姑娘曾蔷,儿子都快上大学了吧,范用告别人世也七年了,他那坛百年陈酿,喝过的、闻过的,谁不觉得齿颊留香?
丙申端午初稿,节后三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