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凉冰冰的夜晚,他头上顶着探照灯,肩着一个蛇皮口袋,仿若竹林间突然袭来的妖风,嘎吱一声掀开了我们家虚掩的门。
我们照常聊着天,不以他的出现产生任何惊讶的表情,自然地把“视而不见”这个成语的功效发挥到极致。家里除了日常人员外,还有来自外乡的姐夫、表哥,以及从城里随我归来的妻子。
此人忽然现身在我们的生活里纯属多余,因为他的名字后面有个即使皇帝也取不掉的坠子,上面镌刻着三个字“黑脑壳”。我妈有事无事讲贼娃子干的事,说的就是这个人。即使他不在场,我们聊天内容也不愿触碰到他的名字,更何况他主动来到现场。于是,我们的眼神与话锋尽力绕开他,好比绕开一截崎岖又远的山路,或绕开一块奇丑无比且碍眼的臭石头,才能抵达一个平顺安宁的谈话中心点。
他立在我们面前,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异乡人,蛇皮口袋里的动静大得吓死人。那声音分明是在替他表示无人喝彩的抗议。但我们仍若无其事地谈着我们的话。在座的每一个人对他都不陌生,我们太能够知道他的底细了,毕竟几十年,他从未更改他的底细。他见我并不尴尬,但我比他尴尬。没有人叫他坐,也没有人叫他站。他转动着贼心不死的大眼睛,很难将恰如其分的话插到我们话缝中来。他在等待时机,因为他一个人游离村庄的话语太久太久!
我们照常喝我们的茶,点我们的烟,就当他不存在。
他浑身弥散着酒气,乱蓬蓬的头发已被霜露打湿,高筒子的雨靴,装满了冬日被风吹弯的月光。他总算放下蛇皮口袋,然后将口袋随手卷了几圈,丢在门边,迅速找一个位置坐下。他想进入到我们的话题中来,可无人迎接他的眼神。
此刻,蛇皮口袋里的声音犹如他个人的自言自语。
我们顺藤摸瓜地把目光移向他的口袋,不知他这回卖的什么药。以往他总是神速地将偷来的东西神速地兜售给他人。即使他父母的东西,也照样偷,而且屡次得手。无奈之下,父母下狠心彻底远离他,多年前就跟随另一个儿子在看不见他的地方生活。
“癞疙宝,要不要,我刚从堰塘里捉回来的。”他突然神气活现道。
家乡 (四川) 人叫的癞疙宝,也就是书本上所说的癞蛤蟆。我缓慢地朝他看了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他伸手将口袋提到我面前,抖动了几下:“你看吧,都是活蹦乱跳的,我刚从山上的堰塘里捉回来的。”
“你怎么捉的呀?”
我伸过头去,见那么多癞疙宝挤在一个口袋里,小的有三四两,大的足有七八两吧,除了肤色之外,其形与牛蛙、青蛙的体积差不多。只是癞疙宝比起牛蛙、青蛙难看多了,简直像是千年的地底冒出来的,浑身布满了凸凹的泥浆色包块,如同稀世的出土文物或神秘暗器。
“只要照灯直射它们的眼睛,它们就像睡着了,一手一个,有时用双手捧,很快就捉了这么多。杂草太深,我下到很深的地方,裤子全打湿了。”他说得很认真。
“噢,它们可真听你的话。”
“要不要嘛,17块钱一斤,你们不要,我明天提到街上去卖,这口袋里有十多斤,要管几百块钱呢!”
啊,这癞疙宝也有人吃吗? 小时候,村子里大人小孩都怕这怪物,只要惹到这玩意,它浑身会喷发出一种白色的毒浆,很危险的。不知何时,这竟成了人类美味的新宠。
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他提起口袋,一脸肃杀。
在他转身之际,我以出门人的身份打给他一支烟。他什么也没说,嘴里嘟哝着很不高兴的话,如一只癞疙宝在夜色里扬长而去!
一直记得老家农民言,懒惰之人的最高境界是烧蛇吃。除了饥荒年代,见过有人烧蛇吃,几十年来还真没见过,许是蛇巳被懒人吃光了,癞疙宝也就无路可逃了吧。看来,这懒人并不懒,毕竟他打了癞疙宝的主意!
第二天,我和妻子、还有父亲经过一个山口时,忽然见到那个人。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小卖部门口的长凳上。旁边有打麻将的中年妇女,也有抱着茶杯发呆的老人,还有骑着摩托车风一样消失的小伙。很多认识的人在与我们打招呼。
他们瞥他的眼神很是诡异,生怕中毒。
我回头看了他几眼,隐约看见一只癞疙宝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