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行渡口 吴天明摄选自闵行区江川文化馆“光影·视界”首届江川摄影艺术大展
闵行渡,从老闵行乘摆渡船渡过去。对岸叫西渡,是奉贤地盘。再过去,是南桥,为奉贤“首府”。我们还晓得属于奉贤的其他地方:邬桥,肖塘,庄行,胡桥,柘林,等等。
奉贤是乡下。闵行人把自己当城里,是现代化工厂。工人阶级在和贫下中农比较的时候,有点挺胸的。不要看工人是关在工厂大笼子里,身边行车火炉轰轰响,穿的工作服前胸后背盐水板结,走过路过有股子酸臭味,但那是大工业劳动的荣光体现。农民在露天的大地仰视你,无止尽的羡慕。工厂的一切在农民眼里有诱惑:水泥大道厂区,飘香的食堂,气势非凡的大车间,工人在工间时穿在脚上的圆头锃亮的黑皮鞋。农民偶尔进工厂来,东张西望,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咂舌惊叹,正常。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中学最后一年,曾经在胡桥学农半年,再半年后,进了闵行工厂。因对农村有感情,抽空,我有了最早的“闵行渡”:过江到胡桥一个叫沙港桥的地方,白色水泥桥下稻浪油菜桃李,黄色的田埂路交叉纵横。那里有我原来贫下中农的老师,一个叫老潘,黑脸的壮汉,一个是生产队长小尤,太阳晒不黑他的脸。原来他们都是教导我的身份,扛锄头铁搭,划着运输货物的舢板,河塘撒网捕鱼捉虾。我对他们手上的农活五体投地。大半年后我去探望他们,行头一翻,上下穿一套深蓝帆布工装,成新时代工人,他们甚是惊羡,态度从友好上升到尊崇,一口一个“老大哥”。一开始我闻之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之后慢慢涌起沾沾自喜。
闵行渡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当年闵行渡口,左面向东是一个宽平的车客渡轮,右边朝西是人渡船位置,左轮右船鸣笛声声,此起彼伏。车客渡车辆驶进驶出,轰隆哐啷响,汽车卡车在碎石路上碾压,腾起一蓬蓬尘雾。人渡船人流吞吐,主流就是奉贤的农民闵行的工人,挤挤挨挨,上海话奉贤话混搭。在这两个轮渡间,曾有块牌子,上有字书: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得过江。便展开过热烈讨论:因为奉贤有部队嘛,还不是一般部队,是打美帝飞机的导弹部队——嘘,军事秘密。但有些外国人不能去的地方,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的。这个自豪感也油然产生。
一日,师姐莉英询问我:想不想“曲线过江回上海”?我起始不解,她便对我耐心解释:平时我们一周回上海一次,乘徐闵线到徐家汇,单程车票4角钱。她要带我先“倒走”一段:闵行渡乘车到奉贤南桥,摆渡3分加乘车5分,全部耗资8分钱(摆渡回程不要钱)。然后找到她在南桥运输公司的“爷叔”,搭他开的卡车回上海,全程坐驾驶室,既舒适,又一下省去3角2分钱。这个节约的账好算,但重复过江过路时间长,早班下班是下午1点,折来倒去回上海,也要“夜里厢天墨赤乌黑”了,讲出来笑话人。莉英说笑话啥,到乡下也算潇洒玩一趟。再说,南桥菜市场的鱼虾蟹价格比闵行便宜一半,比上海市中心小菜场更便宜得“翻一只跟斗”。买了带回家,你是全家人骄傲。
于是,这事我竟做了,还不止一次地做。现在想来,疯忒了。
疯忒的事还有。
比我大五岁的师兄晓星,一段时间神神秘秘,周六也不回上海,猫在厂宿舍。后来知道谈女朋友了,对象是同车间的厂花级别美女。别人谈朋友“压马路”,是向北打回20多公里的市中心,外滩墙,肇嘉浜花园马路,梧桐树下淮海路。晓星不这样做,他把压马路的阵地移到南向的闵行渡,放到渡船之后奉贤的马路。周日一早出发到南桥,看看玩玩到中午,然后一角一碗大馄饨,8分一碗阳春面,再加一客生煎或小笼包,便心满意足往回走。就是两条腿走,不再乘一站路的车。一路拉手看风景,一路油绿的树,路两边风景变幻的河流农田。10公里左右的路,从日头照头顶走到夕阳无限好。待乘上回闵行的摆渡船,便一起在船上望北斗数星星。这样的闵行渡和压奉贤马路,断断续续多长时间?大半年。这故事在结婚日里透露,有人写了打油诗奉送,其中两句:“马路压到闵行渡,顶级浪漫爱情路”。
闵行渡过去,玉成多少老闵行工厂才子佳人美事,天晓得。我那时年少不更情,听过看过这类事,懵懂一笑随风过。
有次特别的闵行渡。那年,春节前连日下大雪,上海市区蔬菜断供,闵行也几日蔬菜未见,人都心慌跳脚。车间副主任华生找我:市场凭菜卡也买不到一片菜叶皮,听说奉贤那边你有熟人,能搞到几斤青菜白菜,你就是全车间恩人。我一听热血沸腾,踩了华生自行车,过闵行渡,奔胡桥,两个小时。天冷风锯骨,雪飘遮人眼。骑到胡桥老潘家,天擦黑了。老潘脚剁地:乡下地里菜也给雪冻死了。他急找来队长小尤。小尤说,承蒙工人阶级看得起,我们哪有道理不奉献。但有个请求,带给你主任,你们厂里有大澡堂,哪天我带几个“捐菜”的农民来,洗一趟工厂的热水澡堂,这辈子心满意足。感动死人。那天半夜回闵行,车架后驮着几十斤“冻菜”,甜蜜啊。晓星说他刚怀孕的娘子一星期没碰蔬菜叶子,那天吃了火热滚滚的白菜粉丝,含了泪花叫“贫下中农万岁”。
那些年,在闵行渡还发生过一件事:就在那个“外国人未经许可,不得过江”的牌子下,出现过一个人,50岁左右的农民,像祥林嫂般述说:他是“贫下中农”,家在对江的奉贤,杀了头大母猪,到老闵行集市上卖了钱,高高兴兴要回家,却被一个穿工装的闵行人抢了钱,跑了。人家一夜白头,他是一夜急疯。以后,每天到渡口,不管风吹雨打,寒冷炎热,都站立着,述说着,甚至,詈骂着。
晓星和我一起专门看过这个老农民。晓星问我:“真的有人抢了他的钱?你相信他说的话?他是疯子,说疯话,骂我们闵行人。”
我是心头一紧,这个老农民,真的和我在胡桥的贫下中农老师老潘像极。中等个头,宽额,额上刀刻的两条竖纹。高颧骨,厚唇。嘴一张,一样闪闪发光一口大白牙。墨黑的脸。
我心惊肉跳,第二天就骑车闵行渡,去胡桥找老潘。老潘喜滋滋迎我,在喝土烧酒。我着急问老潘:你有兄弟吗?他们过得好不好啊?老潘大笑:“什么事啊年轻的工人阶级?巧了,他们今天都在,一个兄,一个弟,全在我家桌上喝酒。”我一看,三兄弟完全三个模样。
长舒口气。
好几年后,我作为基干民兵,参加了工厂很雄壮的一次闵行渡:乘着57高炮连的炮队卡车过江,到奉贤海边靶场。一周后,结束打靶,胜利归来。炮队轰隆隆过江回老闵行。到渡口,突然发现:好长一段时间,那个讲疯话的墨黑老农民,无影无踪了。
有人告我:“他喊了反动口号,关进去了。”
不知怎么,听了,当时很一阵心酸。
几十年后的今天,闵行渡的车客渡,早没了。老闵行到奉贤的车,奉贤到老闵行的车,头顶上走的是现代化大桥,往水下驶的是宽阔的越江隧道——有好几条。闵行渡的人渡船,还在,只是,船新了,人少了。原来的渡船码头点,让位于越江大桥的中心位置,往西迁过一回,最近又再往西迁了小半里,却是越迁越大,越迁越好。现在望去,新建的闵行渡,可以媲美一座有姿有形有味的博物馆了。
作者:郑宪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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