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斯·门罗
艾丽斯·门罗有一篇小说《深洞》,写儿子和父母的关系。被父亲排斥的大儿子肯特,小时候在一次外出中摔到一个山洞里,是父亲把他背了出来,但从此失去了双腿。由于父亲的相救而能活在这世上,肯特一直表示感激,在学业上也很努力。他顺利地考上了大学,但一年后就退学去了别处,从此离开了父母的地盘,杳无音信。很多年后,他的妹妹偶然在电视上关于一次火灾事故的报道中发现了他,但肯特已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在混乱不堪的贫民窟里,在四处游荡的乞丐们中间,在疾病与恶臭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以此为荣耀。
对父母来说,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但像这样不告而别,是不是太过分了?而且,对于走得这么远的孩子,就算再次见面,又怎么能找回来呢?小说结尾母亲与儿子见了一面,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也许距离更远了。
艾丽丝·门罗还有一篇小说《沉寂》,我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格外地被震撼:作为女儿的佩内洛普太过分了!她怎么能一言不发地就离开深爱她的妈妈,从此再也没有回家?看到朱丽叶一天一天等佩内洛普的电话,六年里不敢搬家,只是担心有一天女儿回来找她会找不到;看到心灰意冷的朱丽叶埋头研究着冷僻的学问,在大脑里编织着母亲与女儿重逢的戏剧;看到朱丽叶满心以为女儿是受了某种教义的蛊惑而在某处修行吃苦,结果从女儿朋友的口中得知,佩内洛普已经儿女成群在北方城市过着安稳的中产生活……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我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女儿的谴责——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消失?太冷酷太无情了!
我被这个故事惊呆了——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有一天,孩子一声招呼也不打地就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明明好好地活在这世上,但从此不再跟你联系,与你不相干。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个离奇的故事,于是努力地寻找合理的解释:这可能是父母与孩子关系的一种隐喻。当孩子长大独立后,他们的精神就离父母越来越远了,形同陌路。终有一天我们要“失去”。
不过,当我冷静地读第三遍的时候,发现门罗对于佩内洛普的出走是给予了理由的,或者说,是朱丽叶,终于慢慢地发现了佩内洛普出走的原因——因为父亲的死,女儿无法原谅自己的母亲,无法接受,尽管在20岁之前她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如此善解人意。但骨子里她感到伤害,不能原谅。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门罗的这两篇小说?因为弑母的北大学生吴谢宇。自从他被抓捕后,大家最想知道他内心的“黑洞”是怎么形成的,一个如此完美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恶魔?网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我注意到他父亲在2010年生病去世,那时吴谢宇16岁。在此之前他父亲曾出轨,这无疑导致夫妻关系的不和,自然也给十来岁的吴谢宇产生不小影响。这与门罗的《沉寂》里的故事有着惊人的相似:朱丽叶认为丈夫有外遇,不肯原谅他,然而丈夫出海捕鱼遇难,死了。从二人争吵到父亲的葬礼,朱丽叶都试图让女儿置身事外,女儿也一直表现得非常懂事,非常善解人意,从来是妈妈的好伴侣,直到有一天她出走了,一去不复返……
女儿刚刚离开时,朱丽叶还以为是暂时的,是受邪教蛊惑。她心目中的佩内洛普可谓完美无缺,“几乎从未给过她可以埋怨的理由”。文中还有一段沾沾自喜的内心独白:
“她带给了我欢乐(朱丽叶是完全可以这么说的)。倒不是因为她是那种能歌善舞,给人带来阳光与喜悦,凡事都乐乐和和的女孩。我希望我培养的女儿比这样的人要更优秀。她气质优雅,有同情心,明智得像是在世界上已经有了80年的阅历。她天性就是深思熟虑的,不像我,一遇到事儿就找不着北了……”
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危机,孩子内心的黑洞正在形成,而父母还在沾沾自喜,毫无察觉,仅仅因为他们学业优秀或表现得很懂事,就以为问题根本不存在。直到有一天他们需要通过彻底逃离,甚至弑母,从毁灭中获得“重生”的感觉。
2013年,80多岁的爱丽丝·门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晃五年多了,在这五年里,多少个周末,多少个夜晚,我是捧着她的小说度过的,琢磨着她笔下的一个个故事,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都是普通人:想要长大的女孩,想要寻找激情的男人女人,生病的母亲,一对不般配的夫妇,同一屋檐下的兄弟姐妹,一个老人,一个残疾的富家小姐,一个被恋人或丈夫抛弃的女人……都是平平常常的人,然而门罗总是能从他们身上挖掘出那个深洞,植根于日常生活中的悲剧和罪恶感,仿佛是突然降临,又仿佛早有预谋。透过门罗的小说,我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戏剧性、生活的真相,还有生活的残酷性。
作者:乔丽华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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