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梅及其新作《可爱的力量》
真实崇拜可以追溯到18世纪,存在着一种假说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有一个真实的自我,或者至少有信仰、情感、动机以及品位来标识独特的自我,由此我们有能力清晰地掌控自己的内心,真诚、如实地表达自己。而可爱,恰恰具有“无法精准描述”的特质。
最近,伦敦国王学院的哲学客座教授西蒙·梅(Simon May)推出新作《可爱的力量》(The Power of Cute,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书中,梅从我们平时常用的表情符号(emoji)、有名的动画形象,甚至一些奇特的、颠覆性的可爱的表现方式,深入探索了“可爱”风行的现象及其对我们生活的巨大影响。
在这个令人焦虑的时代,当不公、仇恨和狭隘威胁着世界,难道我们没有比关注凯蒂猫(Hello Kitty)、精灵宝可梦(Pokémen)更重要的事了吗?西蒙·梅问道。为什么表情符号生生不息?为什么从商标标识、电脑、手机到零食、玩具、挂历甚至避孕套、隐形眼镜,可爱都无处不在?
那么“可爱”究竟是什么呢?我们通常认为,可爱意味着小小的、无害的、无助的东西。在《可爱的力量》里,西蒙·梅挑战了这一固有印象。可爱只是一种感性认识和时尚形象吗?可爱真是如婴儿肌肤般柔软无瑕,还是在看似轻松愉悦中隐藏着异乎寻常甚至危险的一面?可爱不仅仅局限于那些甜美的特质,它还可以通过无法确定的力量,如性别、年龄、道德准则,甚至种群来起到迷惑作用。但可爱是一剂令人着迷的解药,可以缓解我们在当今世界因时刻暴露我们的意图、控制欲而变得愈发可预测、透明、真实所带来的焦虑情绪。它以一种轻松的方式表达了一种不确定性。我们究竟是谁?我们可以掌控与认知社会的程度有多深?在人与人的相处中,究竟谁才掌握主导权?可爱带我们看到权力的真正价值及意图所在。
西蒙·梅提到,对于可爱的狂热,最首要的原因是:人们想要逃离压力重重的现实世界,他们渴望来到一个纯真花园,在那里,孩童般的天真烂漫就像是一顶保护伞,给予人们满足与慰藉。可爱的特征在固有印象中包括无害又无助的行为、温柔又迷人的气质;在解剖学上的特征则是大大的头部、突出的额头、圆圆的大眼睛、短小的下巴以及有些笨拙的姿态。
或许,正如奥地利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Lorenz)在1943年所指出的,我们对于可爱的特征的反应已经逐渐进化成一种动力,激发人类的保护欲,为我们的后代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怀,让他们茁壮成长。劳伦兹认为,这种进化上的保护欲同样可以解释,当我们看到非常可爱的小鸟和宠物,甚至是无生命的娃娃和泰迪熊时,何以会生发出同等程度甚至可能更为强烈的喜爱与照顾之情。
来自弗吉尼亚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加里·雪曼(Gary Sherman)和乔纳森·海 特(Jonathan Haidt)甚 至将对可爱的着迷视为一种卓越的“道德情感”,是一种“人类社会性的直接释放”,促使我们将无私的利他主义扩大到更为广阔的社会范畴。
但如果可爱仅仅只是迷人、天真,没有威胁性,而我们对可爱的着迷是出于本能的保护欲,又或是出于脑补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用来缓解我们对当今世界的焦虑心情,那么可爱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处不在。这些特质仅仅只能代表它的美好一面。
当我们探究其神秘的一面,美好的特质会变得暗黑,更加捉摸不透甚至实则伤痕累累。就像杰夫·昆斯(Jeff Koons)的雕塑作品“气球狗系列”(1994—2000)那样,不锈钢的材质看上去似乎非常坚硬,然而雕塑是中空的,没有脸、嘴和眼睛的狗的造型又显得有些无力。雕塑看似庞然大物却又脆弱不堪,是我们熟悉的狗的模样却又有些陌生,天真的气质中似乎隐藏着危险、瑕疵,甚至是难以捉摸。由此可见,在我们面对令人焦虑的世界时,可爱既能抚慰我们的心灵,同时自身也蕴藏了焦虑与不安,只不过是以一种轻松欢快的模样呈现。
当脆弱与坚韧,安慰与不安,天真与世故的边界在逐渐被侵蚀,特别是以轻浮、戏谑的风格呈现出来,这正是可爱能够广为流行的核心所在。
西蒙·梅认为,可爱是对我们这个时代中所有存在——生命体或是非生命体的核心特质的不清晰、不确定、难以预料、持续的变化与形成的一种调侃的表达方式。不断变化的流行形象与风格体现了它的稍纵即逝,缺乏对于持续存在的需求,此外,它充分利用了不确定性的特征,即当触及某个边界点时,不确定性就会表现出威胁性。可爱有着强大的迷惑能力,因为它的表达形式是小小的、迷人的以及无攻击性的。可爱直觉地表达了生命没有坚实的基础,没有一种持久的稳定的存在,正如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 暗 示的,生命的唯一基础在于接受它的无基础性。可爱经常以一种巧妙和夸张的面貌,表现出刻意或无意的去严肃化,这与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坎普文化”不谋而合。
西蒙·梅认为可爱具有“无法精准描述”(Unpindownability)的特质,使得有明显区别的不连续的因素的边界模糊,例如童年与成年,或是许多可爱形象的性别模糊化,例如“气球狗”和精灵宝可梦中的形象。另外,边界模糊还体现在如人类与非人类形象的混合,像是凯蒂猫,还体现在无法定义的年龄——尽管有不少可爱形象看上去像孩童,但是像外星人ET,我们则无法称呼它们为年轻人或是老年人。
因此,可爱在当今时代成为了一种调和体,不再拘泥于神圣的二分化,即男性与女性,成人与儿童,存在与变化,短暂与永恒,身体与灵魂,绝对与偶然,甚至道德层面的好与坏。这些二分元素都变得更加灵活可变。
更吊诡的是,西蒙·梅认为可爱与当今社会崇尚真实的基本价值是不相容的。真实崇拜可以追溯到18世纪,存在着一种假说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有一个真实的自我,或者至少有信仰、情感、动机以及品位来标识独特的自我,由此我们有能力清晰地掌控自己的内心,真诚、如实地表达自己。而可爱则与内在表达无关,在它的奇特形态中,可爱与我们通过自我认知与掌控来表达真诚与真实的意图背道而驰。
因此,人们对没有嘴巴、没有手指的凯蒂猫的喜爱,实则表达了人们对掌控欲的渴望,但是可爱形象却可以反过来通过利用人们对它的感性认知来模仿甚至破坏这种关系。例如将它画成一个强势的形象,或是传递一种不确定性,引人思考究竟谁才是真正的规则制定者——当可爱的形象呈现出一种弱势,其实是一种陷阱。
所以,可爱或许正以一种非常细微的、试探性的方式在探索权力弱化的可能性及方式。确实,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可爱作为一种流行文化风暴般席卷世界绝大多数地方。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尽管遇到很多阻碍,但人们一直在时不时地找寻办法来弱化权力在定义人际关系乃至国际关系中的作用。
编译:邱迪玉 (编译自Aeon)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刘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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