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在平

和外国人解释中国文化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比如跟了我很久的纽约大学学生巴特尔那天要我讲书画。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要强调中国书画都起于“—”(阳爻)，所有的美都藏于这“—”中。

巴特尔表面点头，内心疑惑。

我告诉他在写这“—”时，可以纵横捭阖，可以欲横先竖，欲收故放，欲擒故纵，欲上反下，欲直反曲，逆入平出……当然更应该高屋建瓴，意在笔先……

他越发的如坠云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先生，能否拿毛笔示范一下什么是捭阖?”

这直愣愣地一问，一下子把我给掰住了。“捭阖”是什么样子?　用毛笔在宣纸上怎么个“捭阖”法呢?　我的大脑在急速运转中，不自觉地就呈现出了何绍基和李瑞清曲笔写“—”的情形，于是定住神“示范”到:无非是该上时下，该下处上，这样就实现了该直处曲，该曲时直，该放时收，该擒处纵，从逆入处平出……

他慨叹:“实在是妙！　但实在是难！我得先试着抓住点具体东西。我们英语从手写开始到打字机打字再到现在电脑打印，从来就没有过英文书法。不过英语里的一些有意思的语义也许可以帮我理解中国书画中这神奇的‘—’。比如我们用slowdown(放慢速度)　来实现slowup(慢下来)　———我原先并不知道down和up这两个时空意向完全相反的词为什么在这里变成了意思相同的概念。今天经先生这么一讲，倒忽然茅塞顿开了。有时我们说一座房子burnsdown(烧毁)，它却可以是burnsup(烧掉)。还有，我们通过fillitout(填写)　来fillin(填)　一个表格。先生您也是用毛笔fill‘—’out来fillin这张宣纸。我们说星星shineout(出现)　时，它们可以被看见。而当灯光shineout(熄灭)时，它们就看不见了。先生您shine‘—’out时，我能在宣纸上看到，您在那些‘—’之间shineout的那些空白，就像灯光熄灭后的黑暗，我看不到，但是能感觉到。”

“这不就是‘计白当黑’最好的国际注释吗！”我内心由衷地感叹。

巴特尔意犹未尽，继续挥洒道:“当我windup(上紧发条)　我的钟表时，它才开始工作，而当我windup(结束)　一首诗时，它就到此结束了。先生在诗书画中不也一再强调‘花未全开月未圆’吗，我从这里进一步理解了擒与纵之中的收与放。另外，英语中的perfect(完美的)，用在音乐中有perfectfifth(完全五度)，用在数学中有perfectsquare(完全平方)，这可能就是先生常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意思吧。”

我赶紧插话:“巴特尔，你刚才这一番英语宏论就是他山之良石，就是对中国书画这块璞玉的一种良攻和良琢。你实际上是将perfectuseless(完全无用)perfectlyuse(完美地应用)　到了perfectuseness(完美应用)　之中。”

巴特尔继续幽默道:“在中国师生论道中，学生沉默乃是完美　(silencebeperfect)，我希望我没有变成一个十足的讨厌鬼　(aperfectnuisance)。”

“恰恰相反，中国自古就有教学相长(Perfectlearningmatchesperfectteaching.)之说。沉默是金必定激发言说真金(Silencebeinggoldacceleratesspeakingouttruegold.)。”

巴特尔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先生说的意在笔先和高屋建瓴是什么意思?”

“欲求其下，必求其中;欲求其中，必求其上;欲求其上，必求其上上。欲求高贵的诗书画，必先求高贵的灵魂！”

“先生，书画中的‘—’能体现高贵的灵魂吗?　怎么体现?”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巴特尔，我太喜欢你这种实际上是好老师的好学生。正因为太喜欢，所以只好下次再说。”

2016.5.1美景轩捭阖至朵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