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前夕,中国的主要商品市场中,盐的流通额仅次于粮食和棉布,而在棉布兴起之前,仅次于粮食,所谓“十家之聚,必有米盐之市”(刘宰《漫塘文集》)。两淮盐商的行盐疆界非常大,包括当时的安徽、江苏、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所以素有“两淮盐,天下咸”的说法。华裔史学家何炳棣在《扬州盐商:十八世纪中国商业资本的研究》中写:“大致上来说,在十八世纪大部分的时间,两淮盐商每年运销的盐量至少有600000000斤,供给全国四分之一的人口。”需求大、产量高、市场广,当然有钱赚。清人黄钧宰的《金壶浪墨·盐商》记载:“两淮额引一千六百九十万有奇(应为一百六十九万),归商人十数家承办……以每引三百七十觔计之,场价止十文,加课银三厘有奇,不过七文,而转运到汉口以上,需价五六十不等,愈远愈贵,盐色愈杂。”这笔账很好算,从盐场批发来,再运往汉口等上游城市,盐价从每斤几文涨到五六十文,利润高达五六倍,扬州盐商正是从这悬殊极大的购销差价中获得了惊人财富,“乾嘉间,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清朝野史大观》)。
毫无疑问,两淮盐商已经是“十八世纪中国无可匹敌的商业钜子”了。用扬州文化学者韦明铧的话来说,“这群土豪,钱多得没地方用,就变幻着花样挥霍”:有一盐商,把万两黄金打造成很薄很薄的金箔,带到镇江金山寺的宝塔最顶层,迎着江风撒掷,波光粼粼的江面更加戳眼;春夏之交,水果中属樱桃最贵,一盐商重金买下周围几个市镇的樱桃,放大桶中捣烂成浆,倾倒在扬州城的河道中,顷刻之间把青色的河水染成红色;还有盐商在水池中间建一座房子,四面都是从西洋进口来的昂贵玻璃,用机械将水提升到屋顶的蓄水池,再从四周出水口倾倒下来,炎炎夏日,“水帘洞”里清凉如秋……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概括道:“扬州盐务,竞尚奢丽,一婚嫁丧葬,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一时争奇斗异,不可胜记。”“有钱又任性”,扬州盐商的社会名声自然好不到哪去,时人称他们为“盐呆子”、“盐凯子”。
当然,盐商们并非都把钱投在那些只图自己一时痛快的“行为艺术”上,他们深知其盐业垄断地位得益于朝廷的盐政,于是,取悦皇室、为国家做贡献成了几代盐商苦心经营的大事。《中国盐政史·盐制》中记载:“洎乾隆时,用度奢广,报效例开,每遇大军需、大庆典、大工程,淮、芦、东、浙各商捐输,动辄数十万至数百万。加以南巡数次,供应浩繁,差费取给,出自商捐者居多。”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王振忠介绍,康熙乾隆分别六次南巡,花的多是盐商的钱。除了乾隆三年到嘉庆九年,两淮盐商捐银三千六百多万两外,乾隆三十三年他们还花费了四百六十七万两招待皇帝南巡。
《乾隆南巡图》(局部)
在这过程中,留下了不少“布衣结交天子”的故事,流传最广、最有名的当属江春“一夜造白塔”。江春是安徽歙县人,时任扬州盐商八大总商之首。韦明铧评价此人“有学问、善交际,非常会办事”。乾隆六次南巡都由江春负责接待。有一年,乾隆游览瘦西湖,夸赞风景美丽,很像北海的琼岛春阴,遗憾的是差一座喇嘛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春贿赂官员,求得一张白塔图,并连夜召集工人在皇帝心仪的地方造了一座白塔。第二天,乾隆看到白塔时,乍以为是梦境,后来才知是真的,甚为感慨。后人传言“用盐包堆塔”,真假姑且不去追究,至少说明江春财大气粗,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不仅如此,乾隆还两次亲临江春的别墅“康山草堂”游玩。在任总商四十余年中,江春蒙皇帝恩宠荐至一品,还获赏戴孔雀翎,是当时盐商中仅有的一枝。乾隆五十年,江春还被邀请进京参加清廷举办的“千叟宴”,这等荣耀是一般盐商不能企及的。甚至于后来,江家资金周转不灵、难以运营几近破产时,乾隆还两次拿出帑银共计55万两资助江春。
为迎銮接驾,扬州盐商纷纷置办家班,皇帝来了演给皇帝看,平素就供自家娱乐消遣。江春的康山草堂里就蓄养了春台班、德音班花雅两班,还供养了很多曲艺文人。戏曲家蒋士铨《藏园九种曲》中的两种,就是在康山草堂里编成的。韦明铧说:“现在的人很难想象这样的情景:上午写出剧本,下午给家班排练,晚上家宴就请朋友来看戏。”有史料记载,家班光是供家宴演出需要,一年就要花三万两银子。“在乾隆时期,三万两银子可以买三万石优质的白米,或者买1200亩良田。”安徽师范大学教授王世华认为,徽商讲究生活的旨趣、情调,这些都是需要雄厚财力支撑的,客观上也促进了中国戏曲事业的发展。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著名的三庆班、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四大徽班进京”,被视为京剧诞生的前奏。“京剧”并不姓“京”,如果往源头上追溯,是寻得到扬州和扬州盐商这里的。
作者:荏山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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