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萨里是怎样用基督教的艺术史观念去写就自己的艺术史的? 在基督教的传统当中,人类史是一个整体,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永远循环往复。
我们在上海博物馆能看到很多玉雕,上面的铭文多为祈求子孙多福、百代长寿。中国很早就提到了“千秋万代”的概念,可是西方的基督教徒或其他宗教的人们,都认为世界只有6000—8000年的历史。
今天的人们都知道,地球有着数十亿年的历史,可古人没有这样的视野,在古代基督教的神学体系当中,他们认为上帝规划了历史,并且在《圣经》和奥古斯丁的书中,有着很多叙述和预言。
在瓦萨里的时代,有两个对于史的概念,实际上是彼此矛盾的:一个是基督教徒对于时代的历史学描述,一个是对于上古神教以及人性探索的历史记录。在基督教的架构当中,历史实际包涵三个时期———第一个时代就是像诺亚、亚当、亚伯拉罕这样的,生活在没有规则的自然界中;第二个时代就是像摩西这样的人,带来了十诫,即律法的时代;后来的基督徒认为,自然和律法两个时代是当时的犹太人和上古异教徒所生活的时代,而犹太人又是比上古异教徒更为优等的人类。全世界基督徒的描述都有着相似的理念,那就是在自然时代和律法时代之后,耶稣的出现带来了一个仁慈、恩典的时代。
14世纪以后,一种新兴史学逐渐兴起,最初在意大利,后来波及整个欧洲。这一学派的主要观点是,古典异教徒时期的上古时代是光明、美好的,中世纪是黑暗、腐朽的,现在我们有机会通过文艺复兴去重新展现那个光明时代。
要将这两种学说统一起来并不简单,但是瓦萨里做到了。有一点需要我们记住的是,瓦萨里并不是《大师传》的唯一作者,那是团队协作的成果,其中还包括当时一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瓦萨里及其他作者们非常熟知这两套新旧体系,对他们来说,新老体系都非常重要,特别是老体系,与日常学习、教堂生活都是息息相关的。
所以,我们可以在基督教的历史学中,找到同瓦萨里叙述相似的特征。比如圣经》讲上帝创造了世界,在瓦萨里的艺术史中,上帝则被描述成艺术家一样,创造了人类和生存的地球。
瓦萨里《大师传》1568年版封面
第一个时期即自然时期,包含亚当、诺亚、亚伯拉罕。瓦萨里的叙事中有一些和《圣经》非常相似的部分,即上帝所塑造的艺术品亚当,受到中世纪这股潮水的冲击;契马布埃就像诺亚一样存活了下来,带来了人类;而乔托又作为亚伯拉罕般的圣人一样,带来了文艺复兴。
第二个时期即律法时期,迎来了摩西十诫。对于瓦萨里来说,这个就是文艺复兴早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律法,比如透视法、解剖法及古典的秩序,等等。
第三个时期就是基督带来的仁慈阶段。在瓦萨里描述米开朗基罗、达·芬奇及拉斐尔这些人物时,他所用的一个重要词汇就是“仁慈”———达·芬奇的作品体现了仁慈,拉斐尔的艺术作品体现了进一步的仁慈,而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则体现了毋庸置疑的、绝对的仁慈。“仁慈”的意义本身有点模糊,一方面是一个宗教词汇,有着恩典的意思,另一方面又包含着诸如上古异教徒对于仁慈的界定。所谓的上古异教徒就是对基督教出现之前东西方所有宗教徒的统称,在他们的眼中,仁慈实际上指的就是世俗,形容优雅的人体、体态。
所以在瓦萨里的叙事当中,拉斐尔的艺术作品里包含了仁慈的两重含义:一方面是其女性形象中对于优雅的体现,另外一方面就是救世主对人们的仁慈,所以他才会说,“拉斐尔生于一个晴朗的周五,也死于一个晴朗的周五”。
之前我们也说,米开朗基罗被视为艺术里神父般的人物。瓦萨里甚至讲了这么一个笑话———即便在未来,上帝真正要进行最后的审判,他也要遵循米开朗基罗 《最后的审判》 当中所遵循的原则,因为他不可能比米开朗基罗做得更加完美。
瓦萨里所描述的这样一份艺术史,虽然脱胎于《圣经》,但是他又在某种程度上,以伪宗教的艺术呈现形式,展现了艺术的自主性。
有本书,今天已经不为大众所知,但在欧洲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早期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这就是《世界编年史》。该书最开始为手写本,后来由于中国古代印刷术的传入,印刷出版后成为超级畅销书,甚至出现了各个版本,包括意大利语、德语,当然还有拉丁语版本。
其中最著名的为《纽伦堡编年史》,是留存下来的最好的版本。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当时的人们是相信以时代的方式去划分世界历史的,而书中所呈现的世界史时期也不止3个而是6个。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属于第一个时期,第二个时期就是亚伯拉罕时代,再后来就是诺亚、摩西,直到所有时期的结束即最后的审判。这本书面向大众,有很多插图,家长可以给孩子指认书中的人物,展示我们的历史是怎样发展的。
《纽伦堡编年史》内页
今天的人们或许已经忘了对于艺术还有编年史这种方式,但是在瓦萨里的时代,大家都知道他的书是怎样进行编排的。
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外部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内部却用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艺术形式呈现了一整个宏大叙事。1508年至1512年期间,米开朗基罗创作了天花板的壁画。1541年,他画好了最后的那面墙,也就是《最后的审判》。在这样的一个建筑大厅中,我们可以看到从创世纪,到摩西律法时代、基督时代,直至最后的审判,这样一整部基督教的历史。今天,在西斯廷教堂选举教皇,实际上也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最后的审判”。
瓦萨里认为米开朗基罗的画作非常漂亮,包含了美感、对生命的描述以及人的精神,因为他将自然、律法以及基督的仁慈联系在一起。瓦萨里笔下的米开朗基罗非常了解历史和《圣经》,同时也是一位富有现代眼光的艺术评论家,呈现了艺术的自主性。
所以瓦萨里的艺术史呈现出了某种程度的矛盾,一方面有像《圣经》一样的、以时代为编年史的宏大叙事,同时又通过举例和故事,为艺术家们作了传。
《大师传》的现代性并不仅仅指内容上的,它在排版和字体方面也有一定程度的呈现。书的第一部分开始于第111页,“I”是罗马数字中的1,在这里瓦萨里又将自己比喻为希腊神话当中的西绪福斯,既是“我”,也是西绪福斯。第二部分始于第222页,第三部分开始于第333页,接下来的章节是第555页……瓦萨里或许是无心的,但是谁知道呢? 全书结束于第1033页,据说是对但丁神曲的演绎。大家都听说过达·芬奇密码,这些或许就是瓦萨里密码。
数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宏大叙事直到今天仍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因为有宏大叙事的存在,使得艺术接近于一种宗教。而在书的背后,艺术家们则变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作者:格尔德·布卢姆(德国明斯特美术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文艺复兴的古典学术史以及现当代艺术)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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