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来自透彻的理解:我心目中的翻译
——周克希在复兴论坛的讲演
(之一)
《文汇学人》2014.1.13
原拟用“译之美”那样一个比较空泛的题目,惟其空泛,更适于漫谈。论坛和与我联系的刘先生认为题目太短,要用长一些的。另外他要求讲一下改行的事(这个话题因已在多个场合讲过,原来没打算讲)。于是,我定下一个够长的题目——其实落脚点在“我心目中的翻译”,还是漫谈。改行,我想了想,可以说是改变人生道路,或者说改变生活方式吧。所以,今天要讲的主要内容是:在我的心目中,翻译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平衡。感觉,可能会多讲一些。很多年前,和许钧兄聊天,他看着我端详了一会儿,徐徐地说:你是感觉派。他这是相对于学院派而言,我欣然接受。
翻译是一种生活方式
文学翻译是我的第二次人生,于我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种子是少年时代埋下的。初中时看书多而杂,对《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傲慢与偏见》的译者不胜向往之至。高中毕业时在理科和文科间进行选择,最后报考复旦数学系以遂母亲心愿。去法国后,在巴黎高师这样一个随处都能感受到哲人余韵的宽松环境里,思路开阔了,胆子也大了,觉得人生道路宽广得很,改行去做自己热爱的事并非大逆不道。但真的跨出这一步,毕竟又等了十年。刚回来,觉得既然受惠于公派,应当有一段时间报效学校才是。真正改行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就这样,少时埋下的种子,在学了五年数学、教了二十八年数学之后,终于发了芽,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最近看到羽毛球名将林丹的一段话,颇有感触。他在《直到世界尽头》中说:“人这一辈子,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真的很难得。坚持自己的理想吧,也许会失败,但也不枉这辈子有过一次这么坚持自我、义无反顾地做好一件事的经历。生活永远被人安排好了,你不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吗?有时候,成功只是因为你多坚持了一下。”
我决定改行、坚持要做自己喜欢的事的时候,好朋友觉得我“作”。但我义无反顾,支撑我的是历久弥新的兴趣,是对文学翻译的热爱。
兴趣和热爱,随着岁月的老去,也许会慢慢淡去,但与此同时,它们会转变成一种习惯;一旦真的失去这种淡淡的维系,你似乎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用普鲁斯特的话说,习惯是你慢慢养成的,但是当你把它养成养大之后,它就会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自在之物,变得比你强大,使你难以摆脱它。在译《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和第二卷时,我几乎处于一种“沉溺”的状态。当时给台湾的好友刘俐女士写信,曾提到过这种状态,具体怎么写现在想不起来了,但她略带调侃的回信我还保留着:“读到你在译Proust的两三年间,失眠、忧郁,甚至六亲不认,我深觉不安。一直怂恿你去干这种呕心沥血的活,未免残忍。译一本书,必须与它朝朝暮暮,耳鬓厮磨,非得amoureux(恋爱)才行。‘失眠、忧郁,甚至六亲不认’,这倒像是amoureux的症候。”如今我老了,体力、精力都不如当初amoureux之时,心态也发生了变化,觉得人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不用走得太快,不妨多看看沿途的风景。何况这段旅程已经走了大半,更得走得慢些才是。普鲁斯特和他的《追寻》,我虽钟爱如初,却也终有一别的时候。但我想,在剩下的旅途上,翻译这个习惯,未必摆脱得了,即便或许不译普鲁斯特,也会译别的东西,只不过,它们也许译起来轻松一些,更适合已入老境的译者一些。
不过说到底,让工作成为习惯,或许还是一种却老的方式。《情人》的作者杜拉斯说过一句话:La seule facon de remplir le temps,c’est de le perdre.大致的意思是:让时间变得充实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它消磨掉。这不是跟项鸿祚的那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颇为相似吗?法国诗人维尼(Vigny)则是从更为积极的角度说的:Le travail est beau et noble(工作是美好而高尚的)。前辈作家陈学昭有本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书名显然就是化用维尼的这句话。工作着是美丽的;如果在有生之年还能有一段不太短的时间享受这种美丽,那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了。
作者:周克希
责任编辑:李纯一